這一羣使者也在聽。
他們想法倒沒有李威那麼複雜,西突厥數次叛亂,僅是肢解了罪盔禍首,也不算嚴重的處分。象何國的使者,甚至還不喜歡李威對觸瑟羅的溫言軟語,心中盼望唐朝出臺更嚴厲的措施。
造成這種思想的差異,正是地緣關係。
唐朝離得遠,西突厥都不能稱爲完全佔領,況且更遙遠的河中。他們最關心的是唐朝軍隊是否強大,不強大,就無法戰勝大食。另外關心的是唐朝皇帝的態度,以前唐朝兩任皇帝對河中態度僅是羈縻,羈縻了,不拿一針一線了,也沒有派駐一兵一卒了。這也不是河地地區各國所想看到的。
但聽得很仔細。
唐朝皇帝與五姓爭執到現在,既然是作爲使者,並且是謹見大唐的皇帝,就沒有一個是差的。也聽明白了,唐朝想在碎葉川移民,五姓卻不同意。爲什麼要移民,是將重心想放在西域,五姓主動權會喪失,自然不會同意。但對河中地區卻是一件好事兒。
唐朝重心轉移到碎葉城,這裡離河中地區又能有多遠?
一個個伏下乞求。
“你們起來,我自東都出發前,就與幾位相公商討過你們河中。想要幫助,必須駐紮一支軍隊。”
“陛下,我們會熱烈歡迎,”溫苟同興奮地說道:“只要大唐天朝派駐軍隊,我們各國會主動提供貴國糧草。”
“溫大使,不是你所想的那麼簡單,想幫助你們,必須與大食對抗。大食不是小國家,是一個強大的國家。軍隊駐紮得少,不起作用。駐紮得多,你們負擔沉重。不僅是糧食,還有武器、盔甲、輜重、傷藥以及士兵的撫卹獎勵。這是不切實際的。就是你們暫時同意,以後矛盾衆多,百姓不服,有可能會造成更多不好的事情發生。因此,有了第二策。我們唐朝軍隊以碎葉城爲中心,隨時側應你們河中。平時派一些將領訓練你們的將士。剛纔一戰你們也看到了,縱然我們軍隊不若咽麪人勇敢,最後戰果會不會勝利?這有一個方略。再將你們各國組織起來,組成一個鬆散的聯盟,共同抗擊大食入侵。真不行,我們唐朝軍隊自碎葉城出發,與你們聯手,幾次打擊之後,大食人只能望洋興嘆。況且他們西邊還要與拜占庭人作戰。”
“這個主意好啊,”石國使者石中信撫手稱讚。
石國在大後方,希望唐朝支持,可一旦唐朝派駐重軍進入河中地區,心中還是有些猶豫不決的。特別是石中信,是石國的老貴族(石是石國王姓,後來突厥人入住,石姓變成了石國貴族之姓。但多數河中國家,包括史國、曹國、何國,皆姓昭武,所以唐朝人稱爲昭武九姓。)
“是好啊,但沒有了士兵傷亡,沒有了武器損耗?”李威譏諷地問道。
一切費用還不會少,照就,只是換在碎葉城,能減少矛盾與紛爭。後面一句話還沒有問出來,你們河中地區想什麼都不出,就擁有唐朝的庇護,這世上有沒有這樣的好事?
要麼就是臣服,這個臣服,李威能不能看得中?
不等這些使者思索,李威直接開門見山說了出來:“所以,當初我與幾位相公的意見是,各國按照國家地域大小、百姓多少、富裕程度分成六個等分。比如康國劃爲第一等,石國劃爲第二等,安國西曹劃爲第四等,東曹等國劃爲第四等,小史國東米國劃爲第五等,更小的國家與部族劃爲第六等。擁兵三百以下者忽略不計,只要派出士兵相助即可。第一等一年交納三千兩銀子,第二等交納兩千五百兩銀子,依此類推,第六等一年只需交納五百兩銀子。這樣就有足夠的費用,維持唐朝有一支強大的軍隊,兼管你們河中的安危。”
不算過份的做法。
西域是羈縻政策,然而時叛時復,唐朝不得不派出了一些駐軍。也徵收糧稅,不是以銀子形式徵收的,而是以糧食牲畜形式徵納。這個稅務也很輕,幾乎忽略不計。但有時候官員做得不好,也是造成西域各部不服的原因之一。此次李威來到西域,也打算將稅務數額準確定落下來,省得以後產生不必要的糾紛,給官員魚肉的機會。
河中幾乎是現在中亞最富裕的國家。物產豐美,氣候溼潤,盛產金銀,甚至有的國家還產水晶、寶石與美玉。富裕到什麼地步,河中有一個傳言,安國太后兵敗逃跑,丟掉了一隻鞋子,讓大食人撿到了,結果它價值幾萬銀幣。李威聽了後很愕然,常常想這隻鞋子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
再說銀價。唐朝金銀貨幣化,影響最大的是倭國。而河中與波斯、大食早就實行了金銀貨幣化。幾乎沒有什麼波動。估算了一下,河中地區金銀價也不等的,一兩銀大約相當於唐朝七百文錢的購買力。若是隻計算糧價,僅相當於五百文錢的購買力。李威訂的這筆稅對於河中各國很低的。但唐朝也能以量取勝,自河中到鄰近的吐火羅,與南詔相似,分佈着許多小國家與部族,有的部族只有幾百人也敢自稱爲一國。這一帶大約分佈着上千個國家與部族,符合李威標準的,最少有一百多個國家。若是能全部徵收,一年也能收上來二十來萬兩銀子。這些銀子是河中貶值了,但是運回長安的,再從長安將物資運到碎葉。產生的價值,是按唐朝的銀價計算的。這樣,二十幾萬兩銀也是可觀的稅務。
說稅談不上,這麼廣大的地區,這麼多的百姓,一年二十萬兩銀子,算什麼稅?與其說稅,不如說是保護費。
但還是實施不了。
比如石國,石國有數座大銀礦,其中伊臘克與比良坎克兩大銀礦,一年產銀就能達到十萬兩。但石國在後方,換作安國,讓他一年交一萬兩銀子,他們也會願意的。石國那怕讓他交一千兩銀子,心中也未必情願。這個問題,在調動各國兵力時同樣會遇到。
所以李威只是說一下,馬上就轉變了語氣,繼續說道:“也不妥,我朝對河中是羈縻,一旦這樣做的話,你們百姓也未必願意。因此,只剩下最後一個辦法。繼續替你們組成一個聯盟,派出將領訓練你們的軍隊,甚至支持一些武器,能不能出兵,見機行事。這樣,就不需要你們任何負擔。但是,你們別忘記了,我們唐人不欠你們河中的債務,能不能抵抗大食人入侵,是你們河中自己的責任。我卻聽到了很多事,你們不僅向大食臣服,進貢,還連你們祖宗的神靈都拋棄了,改信伊斯蘭教。試問,伊斯蘭教的諸神是保佑大食人,還是保佑你們河中人?自己的態度都沒有弄清楚,讓我們唐朝怎麼樣幫助你們?我們出兵西域,是保護商道,保護河西走廊,我們出兵高麗,是保護遼東百姓安全,我們出兵東突厥,是保護河北河東靈武百姓不受到侵犯,我們出兵吐蕃,是保護劍南隴右不會受到吐蕃的戧害。但我們出兵河中,又算什麼?若是你們自己態度曖昧不清,我們唐朝何必趟這灘子混水?”
這些使者不能言。
李威語氣嚴厲過後,再次變得婉轉起來,說道:“當然了,你們各國的情況不一,考慮的想法也不一。在你們沒有前來之前,也沒有摸清我們唐朝的想法,更不會產生統一的思想。但你們不用急,此次既然我不遠萬里來到這裡,也要逐一將這些問題儘量解決。既然你們也來了,其他各國也會派使者這幾天內趕來。大家一道坐下來進行初步的協商。”
還有一句話李威沒有說,此次唐朝軍隊進入多深,一是看河中各國的態度,對河中感興趣,可是有吐蕃、東突厥,還有倭國與新羅的事務沒有解決之前,李威是不會冒然深入河中的。剛纔說了那麼多,包括徵稅,真徵稅,只會徵這點稅,當真彌補唐朝軍隊的損失?這都是放一個煙霧彈,只是向他們表明,唐朝的一個態度。我們唐朝是支你們的,你們大膽反抗吧。
進入多深,重要還是等斥候回來,打探大食的消息。
說完,將使者送出中帳。
幾天後,更多的使者到來。包括安國,更遙遠的火尋國與撥汗那(古烏孫的後裔)。後面兩國也是遭受大食攻擊的重災區,包括南邊的花剌子模,已經被大食人吞併下去。這幾個國家與唐朝也一直保持着友好的關係,胡應率羣夷來唐,就是從這幾個國家繞道返回唐朝的。
李威將這些使者安排到一塊,意思還是那天晚上說的話。
讓他們自己討論。結果可想而知的,象安國與火尋國,最好唐朝軍隊馬上入駐,那怕不惜任何代價,至少比大食人一次又一次貪得無厭的燒殺搶掠好。但還有一些國家不情願的。
但幾天後,唐軍再次讓他們感到了王八之氣。
李謹行率領五千軍隊,連夜兼程,他原來不習慣夜戰或者夜行軍,但與黑齒常之混在一起,多少受了一些影響。行了三更時分,草草地紮了營,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又是急行軍。正常是兩天路程,但爲了達到奇襲的效果,此次行軍,李謹行僅帶了兩三天的乾糧,以及一些簡易的帳蓬。真正做到輕裝疾行。速度十分快,到了傍晚時分,就達到了烏質勒的牙帳。
烏質勒的使者認爲還有一天,至少半天時間準備。沒有。烏質勒得到消息,僅有一個來時辰,唐軍就到了。結果與李遮匐一樣,束手無策,窘極之下,親自迎了出來。
然後李謹行熱情的邀請,不但請了烏質勒,還請了幾乎所有的貴族。
李威前來,最着重的就是這個突騎施。他們沒有直接參預叛亂,可屬下各部大多數都參加了暴動。包括他的重要別部車鼻施部(看到有人說車鼻施是突騎施官職名,不對的,可以看《請緩令王惠充使往車鼻施奏》。上面就清楚地記載了它是一個部族名字)。也因爲它是突騎施的別部,所以李威挑選攻擊目標時,主動放過了。
這也造成了突騎施使者看到大勝了,還在慢務絲理地與他討價還價的原因。
沒有與突騎施交戰,然而斥候卻打聽了許多突騎施的情報,包括這個部族的重要貴族。
做了人家的俘虜,也聽過這個新皇帝的種種傳言與手段,知道不好忽悠,更不想到長安去養老,老老實實地伏下說道:“臣錯了。”
李威冷笑:“僅是一句錯了,我就會原諒你?”
“臣以後一定老實地聽從唐朝的調遣。”
“你們再三的反覆,我怎麼相信?”
“臣願派子入京。”
也就是做人質,可做了人質,就不叛亂了?契丹也派了人質,可結果呢?若不是唐休璟將他們打得心寒,會不會俯首聽命?李威不語。
“臣交納萬頭牛羊,進貢給天朝。”
李威有些心動,這正是他所缺少的,強烈的將心中的慾望壓下去,喝道:“你將我們唐朝當作了什麼?當成了大食人?”
烏質勒有些傻眼,你們不是大食人,爲什麼一批批地將咽面所有糧食、牛馬羊擄回來,往碎葉城押運?不敢辨駁,只好說道:“臣還願意遷往咽面州。”
這纔是李威需要的,嗯了一聲,問道:“還有呢?”
“還有什麼?”烏質勒有些不明白,我都派了質子,也願意交納牛羊恕罪,還主動配合你遷移,還要我做什麼?
“爲什麼你們西突厥時叛時復,正是朝廷爲你們選派了大汗,卻不聽從他的命令。”
明白了,道:“臣願意聽從大汗的命令,但朝廷授命誰爲大汗?”
“步真之子觸瑟羅。”
“以後我一定服從他的指揮。”
李威這才滿意地讓他下去,但沒有釋放,讓他自己勸解其他四姓使者,什麼時候碎葉川挪出來,什麼時候才能釋放烏質勒回去。但心中還是不放心,將王方翼喊過來。
王方翼一直追到咽面老巢,且將阿史那綽爾從一個山洞裡活捉出來。本來是想按照李威意思,將他弄死的。長安養了太多吃白飯的胡人,李威不想再養下去了。但這個傢伙很機靈,看到外面箭象下雨一樣往山洞裡鑽,自己身邊的侍衛一個個倒下去,在裡面大聲喊叫:“我是阿史那綽爾,投降,投降。”
自報家門,要投降,這就不好殺了,否則就成了第二個阿史那伏念。以後對治理突厥會造成不好的影響。將他抓了出來,與一些重要的首領一道送往長安。
但在奏摺上,李威低調地將此次戰事稟報。又說了種種的困難,反正一時半會,我從西域脫不了身。
然後又將咽面所有財富洗掠一空,剩下的交給阿史那觸瑟羅率領各部瓜分去了。
與王方翼走出來,李威看着遠處蒼黃無際的戈壁灘,說道:“突騎施部族很強大,我很擔心哪。若是將烏質勒父子送到京城,諸族民定下來不服。若是讓他返回,以後還會繼續陽奉陰違。王都護,你有沒有什麼方法,將突騎施肢解?”
“陛下,不可,突騎施爲五姓翹首,一旦採取與咽面部一樣的措施,西突厥會產生更大的暴亂。”
“王都護,你誤會我意思了,我是說想辦法讓他們這個部族產生分裂,而不是採取對待咽面的措施,來對待他們。”
“這就有點難辦了。”王方翼不由低下頭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