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頓時齊齊望向了發聲之處,只見青年已是悠然邁步,擋在了張口欲言的陸子和身前。
“我陸伯伯乃方正君子,怎會輕易毀諾?這也正是他老人家沉吟至今的原因。一邊是愛女,一邊是泰山之諾。謙謙君子,被卑鄙小人欺之以方,正應此景。”
他微笑道。
“是啊,唉……”
人羣中已是傳來數聲嘆息。
“怎的謝三公子倒似沒事人一樣?”
一個靈醒的聲音卻也是響起。
“他似還有話說,今日之事也頗爲詭異,且稍待,看看他又想如何。”
又一個人若有所思道。
“這真是……陸府那個廢物三少爺?”
最後一個人更是吃吃道。
……
他又想如何?
陸子和望着身前青年挺拔的背影。一晃眼間,青年已和他長得一樣高了……安萁當日所言……竟是真的?他終於如葳兒所期許的那般,長大了麼……
也怪不得會如此,如此奇巧的手段,許是隻有天才如他們的孩子,只有小時候極喜歡科學、滿腦子古怪想法的齊兒才能想得出吧……
只是,齊兒,你爲何不早點醒悟過來……
但不管怎樣,今日已是大勝。齊兒脫出大難,而葳兒……罷了,自己說什麼也要豁下這張臉皮,保下葳兒……哪怕爲士林唾棄又如何?這官,不做也罷!
只是可憐葳兒了,一旦悔婚,必將閨譽受損,清名遭污,恐日後難嫁良婿了……更將從此再無前程……
他在心中哀嘆了一聲,卻是靜靜看向了身前的青年。
……
你又想如何……
少女轉向了青年發聲的方向。
儘管爲蓋頭所阻,看不到青年,但她的心中卻已滿是悲喜交加之意,更也是如陸子和般悔恨不已。
還是……無力迴天了啊……若父親爲自己譭棄婚約,自己又該如何?恐日後將無顏面對世人了……即使大長公主曾提升女權,但女子……終歸還是女子啊……貞清爲佳,背信爲恥。
只是,自己那夜被他做下那等事……恐早就無顏面對世人了——那我此刻到底又該如何是好?
少女在心中哀哀想着,當想到某一個夜晚時,更是渾身一顫,胡思亂想了起來。
只是,此事還頗多蹊蹺,這監察使司此來,究竟是爲何?
猛然間,少女卻是再次握了握手中汗溼的字條,心中卻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絲希望。
……
他還想如何?
方華無比陰狠地望着青年。
今日險些被他翻盤,即使方家依然能穩勝,卻也是名聲被壞了個乾淨。這一切,都是拜這個廢物所賜!慢着,這……真的是那個廢物?他現在,又想玩什麼花招?他難道還能隻手補天裂不成?
可是自己左思右想之下,陸家都已入彀中,再無翻身餘地,而方家也再怎麼也無損了啊……
陸子和毀約則名聲掃地,幾乎不可能爲官了,方家自然也不會忌憚一個平民。身爲女子的陸雨葳更是將蒙上悔婚污點,前路盡毀,對方家也將再無威脅。
陸子和不毀約那自然更好——他總要考慮愛女在方家的幸福吧?而陸雨葳畢竟是個女子,只要遠博多哄一鬨,聲稱是太過喜愛於她才逼家裡出此下策。等他們有了孩子,天長日久之下,這裂痕卻也是能漸漸彌合的。
只是,瞧着這廢物的樣子,卻是象胸有成竹啊……
他心中再次驚疑不定了起來,死命地望着青年,神色不住變幻着。
……
青年望着鬨然之聲四起又漸漸平息下來,再次望着他的場上衆人,卻滿是悠然道:“雍府職責,乃監察天下軍政不法事,與危及帝國安全事。大家就不想知道,今日監察使司究竟所爲何來麼?各位還真當望北監察使司是閒得實在沒事幹了,來狗拿耗子,查一樁民間未立之案?”
“是啊……”
“這到底是爲何?”
譁然之聲再次四起,又迅速平息。
青年笑了笑,卻轉向了楊宜章,臉上已是無比肅穆。
“大人,小民謝修齊,狀告長治船商方家——”
“慢!”
青年鏗鏘的聲音與方華尖利的聲音先後響起。
青年回身似笑非笑道:“哦?方員外又有何見教?”
方華已是滿臉鐵青:“謝修齊,你休要放肆!你憑什麼告我們?誣告罪也得我們先告了你才成,我們告了嗎?這只是誤會而已!”
滿場再次竊竊私語聲四起。
“果然!好無恥的方家!好精妙一個算計!”
人羣中那名曾教訓孫兒的老者已是捶胸頓足道。
“確實如此,三公子此行確爲莽撞了。”
“看他如何應對。”
“還能如何?能將陸小姐救出苦海就不錯了,只是陸大人與陸小姐勢將聲名大損,陸小姐更將前途盡毀。我觀之前陸大人似滿是踟躇,也正是爲此……君子一言……更何況以陸大人之方正……”
人羣紛紛議論道。
卻也還有人滿臉迷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的越來越糊塗了。”
“笨蛋。”又一個人接過了話茬。
“方家告了三公子嗎?明明沒告。那麼誣告誣告,也要人家告了才行啊。他們只是營造出那種形勢來,迫得你乖乖求和罷了。成則大喜,敗了,也只道德有虧,卻於法理無損。”
“但道德,在方華這種醃髒小人的眼裡,在天大的好處面前,道德又算什麼東西?”
“這樣的情況下,方家已立於不敗之地。更還是可以借和約來將陸大人一軍——我倒是不在乎陰謀暴露的臉皮。畢竟我又沒逼你,是你上當受騙,主動求和的。”
“而如今和約已就,承諾已出。國朝更是注重信諾,一言既出,重如泰山。爲人也好爲官也罷,處事之道,首重有德。你陸大人清明卓著謙謙君子十餘年,在不在乎你的臉皮、前程?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臉皮,也不在乎愛女的臉皮、清譽、前程?”
“這纔是方家的最大底牌!”
“陸家三少爺可惜就可惜在沒早發現啊,早發現,陸家用得着求和?而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他最後已是如此嘆息道。
“原來如此!”
“好一個老謀深算的方家!”
“唉,看來陸小姐還是改變不了紅顏天妒的結局了……左右都是個死啊……”
人羣中頓時滿是嘶嘶吸氣聲,人們看向方華的神色也是咬牙切齒的同時帶上了一絲懼色,更有幾聲哀嘆響起。
正是如此,你待如何?
方華卻在人們漸漸掃過來的憎惡目光中得意洋洋地拈鬚想道。
衆人正紛紛議論之時,場中的青年卻是閒閒道:“方老匹夫,我什麼時候說要告你誣告了?就算是告你誣告,那我也該往縣衙告啊,又幹監察使司何事?”
一言既出,頓時又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只見青年笑了笑,再次轉向了正負手而立、滿臉期待之色的楊宜章:“大人,小民謝修齊,狀告長治船商方家……”
青年再次拖長了聲音,滿場之人的好奇與疑惑卻也是越來越濃,所有人的心都被吊在了嗓子眼,望眼欲穿地看向了青年的嘴脣。
“謀逆!”
冰冷詭異的詞彙從青年嘴中吐了出來。
滿場微微一靜之後,已是無比譁然,所有人臉上都帶着極其不可思議的古怪之色。
“怎麼可能!”
“怎麼回事!”
“這是謀逆?”
他們紛紛不可思議地叫道,有少數人已是笑出了聲來。
謀逆?
方華的心中更是笑掉了大牙,還以爲這廢物能編出什麼罪名來呢!
謀逆?你當你陸家是皇家嗎?就算是皇家,在如今一切依憲的年代,恐怕也不能隨意對白紙黑字反悔,並反手對小民亂扣帽子吧?
他在心中狂笑道。
謀逆?
陸子和猛然一顫,他目瞪口呆地望向了青年,儘管心情無比灰暗,臉上也是顯現出了哭笑不得、更無比尷尬之色。
謀逆?
湯憲已是捂住了肚子,他無比嘲諷地看了青年一眼,更看向了陸子和——謀逆啊陸大人,事涉帝國安全,這倒是真可以被監察使司管了……
陸子和啊陸子和,你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今日過後,即使你沒毀約,恐怕也無臉在官場上呆下去了吧……謀逆?笑死我了!
謀逆?
少女猛地一顫,她猛然攥緊了手中的紙條,臉上也是猛地浮現出一片似哭似笑之色。
你別胡鬧了……這怎麼可能是謀逆……我領你的心意了……只是,見好就收吧……
少女哀哀想着。
不!還是不對!爲什麼這麼荒唐的理由……監察使司也會跟着他胡鬧?監察使司真的來了?
隨之,冰雪聰明至極的少女卻猛然心中靈光一現,比其他人都多想了一層。
只見她再也不管不顧,自己就一手揭起了蓋頭,往場中極目望去——
青年正悠然站在那裡,似乎對全場的驚訝與嘲笑聲不管不顧,怡然自得。
你真的來了……
少女面色複雜地望着青年,不知道爲什麼,淚水已是再次模糊了少女的雙眼。
她擦了擦淚,再次往那邊望去。
只見青年的身後,一面水藍色爲底、冰冷寶劍高懸的旗幟正迎風招展。
果是水藍懸劍旗,無人敢仿冒、仿冒倒是真爲謀逆的水藍懸劍旗!
少女的心中陡然升出一絲驚喜,又更爲濃濃的疑惑所替。
再後點,就見到數名騎士簇擁下,一名青年貴公子也正無比愜意地站在了青年的身後。
這就是那位暫署望北監察正使、楊小公爺了罷……少女心中默默想着。
只見他搖頭晃腦,又不時側耳細聽着,似乎……卻是在享受着滿場的震驚與嘲笑之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恐怕他並不是信口開河,要不,監察使司怎會……
可方家又怎麼謀逆了?
少女心中已是複雜至極,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最終卻又將視線鎖定在了場中那個自己已不知愛恨的人身上,她楞楞地望着他,淚水已是又止不住地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