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嗎?大怒嗎?譏諷嗎?目瞪口呆嗎?
小爺當時也是這個表情!現在,也該你們受受了,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嘛。
楊宜章卻是沒有注意到少女一掃而過,更又盈盈望向身前青年的目光,他正在心中無比暢快地想道。
事實上,楊宜章當時的表情比之更甚。
那日,他望着隨驟然響起的蒙冤鼓聲羣情激憤、蜂擁而入的一大羣府學士子,當場就懵了。
這是什麼劇情?科場弊案嗎?可最近也沒科考啊……
他目瞪口呆想道。
隨之,他卻是在士子們紛雜的口號與手中所掣的標語上找出了端倪——“爲陸學姐鳴冤!”“絕不能讓我望北無雙落入卑劣小人之手!”“天下讀書人,忍無可忍!”
他們竟是爲了長治縱火案而來?可這不是私了了嗎?而且也不歸我們管啊。
我也惋惜啊,但還能如何?小爺也不想啊,看着天鵝肉被癩蛤蟆一口吞了,身爲男人,我也不好受啊——小爺當初聽聞能來望北還樂顛顛的呢,可以見到陛下嘴中所誇、更傳聞中柔美無雙的那個傾國紅顏了。
但事已至此還能如何?而且關鍵是這民間私事也確實不歸我管啊……
楊宜章莫名其妙地想道。
但文人士子乃國之精華,即使雍府面對也得好好安撫。楊宜章如是想着,卻是笑容滿面地站了起來準備將他們勸走。
卻見士子羣中猛然走出了一個不是士子裝束的人來,站在堂中,已是將事情的經過、自己的無辜分說了一遍,更信誓旦旦有科學證明。
你就是謝修齊?口齒清晰,振振有辭,還提出個什麼只要一證便知真僞的科學實驗?看起來不象是資料中的垃圾廢物嘛……
只是就算你無辜,也應該去找縣衙省府啊,拉着一羣士子衝到我監察使司來幹什麼?就算你方纔所言句句爲真,但千錯萬錯,你家畢竟也是自願的不是?方家又沒逼你們,陸家是上當了而已——這跟咱雍府又有什麼關係?還來我監察使司如是胡鬧?
楊宜章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心中更是隱生不耐。
然而讓他們去找該找之人的話剛出口,先是士子們鬧,爲他們那個無雙會元打抱不平。
楊宜章正愈發不耐,卻見那謝修齊話鋒一變,更是將矛頭直指雍府,說到後來,就差沒指着自己鼻子罵了:“方華老賊假雍府之威,卑鄙無恥,以民欺官,構陷官員家屬,謀奪官員愛女!此風一開,還能做官嗎?諸位學兄,你們也是立志將成爲官員的,這能忍嗎?沒有兔死狐悲之意嗎?”
楊宜章頓時勃然大怒——這tm是躺着也中箭嗎?就算是方家栽贓你,你就來栽贓我們?雍府自成立以來,還從未有人敢栽贓我們的,你夠膽!有種!
他滿腦怒火地望着青年想着,卻沒注意到,一邊的監察副使潘祥卻臉色有些變了。
偏偏那青年還不依不饒繼續大罵:“而若雍府坐視不管,那又是何居心?作賊偷瓜起,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如若小民設無恥之謀謀奪官員愛女都可以逍遙法外,那王權對皇權以下犯上的時候,又該如何?由此推之,謀反也不是什麼大事了,你只要事先讓人上了當就行了嘛……”
“如此之下,若有人放而縱之,推而廣之。綱常何在、國家何存、陛下何安?”
“小民敢問大人們,長治方家謀逆之事,雍府到底管是不管!廢帝之事不遠,雍府對此事不聞不問,到底意欲何爲?”
他無比鏗鏘地說道,更是引來士子們的紛紛附和聲。
這tm還真是扣屎盆子啊!還真敢扣到我雍府頭上來了?還謀逆?方家那也算是謀逆?你們來耍小爺的吧?
楊宜章正欲發作,一雙手卻是猛然拉住了他。
回頭一看,身邊開始還同樣滿是莫名其妙之色的潘叔此時已是臉色大變,向他使了個眼色後,拉他匆匆進了後堂。
“大人,大事至矣!此事不能不管!”
潘祥頭一句話就斬釘截鐵,更將楊宜章弄了個雲裡霧裡。
隨之,他卻是神色焦慮地細細分說了起來。
“大人,此人句句暗有所指,別有玄機,您千萬不可莽撞。若稍有不慎,恐將遺禍萬年!”
“其一:此事雍府已經無形中成爲負面人物了——儘管我等什麼都沒做,卻害得一名官員被小民欺凌,傳出去,天下官員會怎麼想?本就對我們頗多不滿的政府,又會因此事如何對待雍府?他們又會怎麼做?”
楊宜章一楞,心念電轉之下,他已是陡然一驚:“您是說……他們對我雍府本就多有不滿的情緒,很有可能會因此事而引爆?可您當初不是說此事我們靜觀其變就好,政府即使知道,也只會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麼?”
他猛然看向了潘祥楞楞道。
潘祥苦笑着點了點頭:“是的,但那前提是此事方家佔理,現在麼……如若他說的是真的,方家還佔理麼?”
他反問着,楊宜章已是猛然動容。
潘祥卻又是苦笑了一聲:“若無他這麼一鬧,天下官員們說不定也還會裝不知道,畢竟木已成舟,又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然而國朝文人士子的尿性你也是知道的,這一鬧若得不到妥善處理,必致天下洶洶。如此將暗虧轉爲明着被扇耳光之下,政府的臉面又豈能還掛得住?他們又豈能還裝聾做啞?”
潘祥再次問道。
楊宜章已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是接過了潘祥的話頭:“而一旦政府逼急了有所反應……士大夫本乃國之精英,他們不去欺負小民就好了,如今在我雍府重壓下只能清正做官,已是殊爲不易了——到現在,倒還有同僚反倒被區區商人借雍府之威,設構陷之謀,謀娶官員女兒了?”
“這做官做得連妻女都保不住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經此人這麼蓄意一鬧,天下再洶洶一議,屆時,臉都被抽腫了的政府將會有什麼反應,已是可想而知?”
他吶吶問道。
潘祥點了點頭:“正是如此,同時他們亦有了足夠的理由攻擊我雍府,畢竟這次,含冤受辱的倒破天荒掉了個個兒,成了他們——而我雍府這次卻是躺着也中箭啊……”
他臉色古怪道。
楊宜章臉上亦是有了些啼笑皆非之色。
“但就算如此,我雍府也是無辜的,明眼人自會清楚,用不着您老如此着緊吧……”
他哭笑不得道。
潘祥的容色卻是漸漸肅然了起來,只見他話鋒一轉:“那自是如此。然而,這卻還只是微不足道的其一!”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後怕,如是言道。
“其二,您難道沒聽出此人第二段話暗中所指嗎?”
“他所言雖含而不露,言下之意卻句句令人浮想聯翩,有心人更可以將之利用,製造大禍!”
“您想想他說的話——若小民能陰謀栽贓逼陷官員,由此推之,那下官是不是也能陰謀栽贓逼陷上官?那我雍府是不是也能陰謀栽贓逼陷皇家?再聯想到廢帝之事不遠,如果雍府不嚴厲打擊此事,是不是當年戾帝,也只是被陰謀栽贓逼陷?”
“而即使當年我雍府乃是得大長公主支持,師出有名。但現在對此事不理,又是否也存了嚐到廢帝的甜頭,放縱此事,製造前例,暗懷此後覬覦皇家的陰私心思——見哪個皇帝不爽,就製造陰謀,構陷換了就是嘛……反正成則大喜敗亦誤會?”
“這樣一些話傳到了皇家耳朵裡,皇家豈能不敏感萬分?我雍府又豈能自處這樣的嫌疑之地?”
潘祥不住質問着,楊宜章卻已是猛然臉色大變。
“果……果是與其一比更無比厲害的其二……”
他冷汗津津道。
然而這還是沒完,潘祥端起茶杯猛地灌了口,卻是再次無比後怕地言說着:“而更天大的其三卻在於……皇王本就因廢帝之事在修補裂痕,如若此事在皇家心中種下了猜疑的種子,那我雍府修好的努力就白費了。”
“這倒也還不說,最最關鍵的是——皇王一旦互忌,雍府日子好不好過還兩說,天下就恐怕將動盪不安了!”
“需知,皇王皆受萬民稱頌,根基無比穩固,幾乎同等分量,乃帝國至高三極中的雙極!一旦雙極互有忌諱,皇王互忌,天下何安?更別提臉被抽腫了的政府也會在其中推波助瀾!”
楊宜章已是聽得目瞪口呆。
“皇王互忌,天下何安,此……此即其三?”
良久,他吃吃說道。
潘祥亦滿是後怕道:“然也。”
“一戶四民之末的商人也敢如此陰謀陷娶一名官員愛女,她還更是士林新秀,後繼官員,名聲赫赫。結果那卑鄙商戶差點成功不說,敗了也是無損,反倒讓那官員與其望北會元愛女因毀諾而身敗名裂。”
“榮辱與共、兔死狐悲,從來都只有以權謀私、以官欺民,如今卻反倒被治下小民狠狠扇了個雙重耳光的政府會對此恨得咬牙切齒,更有的是理由對我雍府發難——就是你們偏幫才寵出來如此狗膽包天之刁民。”
另一邊的楊宜章也是臉色漸漸發白:“而經他這麼煽動士子,士子們若有不滿必將傳遍天下這一鬧;又經他暗有所指,言語間句句引人遐想、字字毒利如刀這一說。以下謀上,由小見大,事涉上下綱常與皇權根基,皇家更會對此事敏感萬分。若置之不理,皇家又必會被他的話引得對我雍府暗生忌憚?”
他吶吶問道。
“正是如此!”潘祥肅然點了點頭:“是以,如此之下,我雍府自是更要大力避嫌,不能讓此事逍遙法外!否則,難道我雍府乃至王家,還真有那些陰私心思不成?”
他斬釘截鐵道。
楊宜章已是吃吃了起來:“所以……種種交織,三權齊心之下,謀逆?雖然只搭了點無比牽強的邊,但我們還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這就是謀逆,不是謀逆也是謀逆?”
潘祥點了點頭:“是的,事已至此,我們不與他同進同退力圖挽回,還能如何?他不但煽動府學將此事鬧大,利用臉面綁架了政府;還又句句引人遐想、製造嫌疑綁架了我們……”
“最後,他更是還借取廢帝造成的皇王之隙,綁架了天下——沒人敢擔那個世祖三權制衡之政毀於一旦、三權由此對立、國內從此動盪的風險!”
“此人此行看似胡鬧,其實卻深遠無比,算無所遺,又舌比蘇張,三句質問,竟是句句誅心。更深析這數十年內的帝國風雲政局,環環相扣,將“勢”之一字用到了極點。”
“如今,大勢已鑄,我等更早入其彀中,不順水推舟,恐更增大錯!只盼能及時阻止那場該死的婚禮,否則到時,或許我等都盡將成雍府罪人、帝國罪人!”
他臉色鐵青地下了結語。
楊宜章的表情早已是無比木然。
這貨還敢更喪心病狂一點麼?
爲了姐姐,不但把政府拖了出來,一副你若不管他們臉皮就會被抽腫,將與你沒完的架勢。然後把小爺坑了甚至把我雍府都捲了進去,在我們頭上猛扣屎盆子。
最後……還tm順便把天下都給搭上了?
楊宜章從回憶中醒了過來,再次恨恨看了一眼正慷慨說着什麼,引動人羣陣陣騷動、更紛紛面色大變的青年。
青年正如那日般慷慨激昂地講着:“國朝以憲依法治國,若依憲據理,以下犯上亦並非不可。此二十年前,雍府之所以廢戾帝能得無雙之大長公主支持,國朝亦之所以更見昌盛之因也。”
“然方家以四民之末對官宦之階以下犯上,卻大有陰謀欺詐之虞,實乃以下詐上,以下欺上,以下謀上!若輕易縱之,被推而廣之,上下綱常何存?不防微杜漸,更嚴辦此案,帝國根基何安?”
“方家包藏禍心,踐踏綱常,動搖皇座,離間三權——此事不屬謀逆,何事纔算謀逆?難道真要殺到陛下皇宮裡去纔算嗎?”
滿場鴉雀無聲,人羣已再無嘲諷譏笑之色,嘶嘶地吸氣聲更不住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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