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距離所限,吞胡將軍的奏疏儘管已快馬加鞭,還是比安定郡晚幾日到達常安。
而樑丘賜與安定屬令斬獲兩個盧芳頭的名場面,好歹沒鬧到京師來。只因吞胡將軍最終退縮了,僅闡述樑丘賜指揮有方,與第五倫一同擊滅麻渠帥、攻克左谷之事,送來的是盧芳老弟盧程首級——這顆是真的。
想想便明白了,安定郡大尹畢竟是皇帝的從弟,若爭起來指不定哪邊吃虧,若是將矛盾都拿上臺面去,惹得天子震怒,令五威司命調查的話,那這次平叛中諸多貓膩肯定會被揭露無疑,對軍隊也沒好處。
五威司命府中,專門負責督查邊塞的孔仁向陳崇稟報道:“吞胡將軍奏疏中,樑丘賜首功,而第五倫次之,說他在賊寇劫掠糧秣時救援友軍,保住特武縣,駐紮數月糧秣供應及時,又搜得大奸,捕獲盧程,揭露盧芳之叛。”
“後隨樑丘賜從徵盧芳,爲前鋒,頗有戰功。”
孔仁有些焦慮地說道:“君侯,第五倫恐怕又要升爵了。”
雖然常安人唱什麼“力戰鬥,不如巧爲奏”,但那是污衊!新室對平叛功臣封賞是很高的,諸如王莽禪代前的西海之役,翟義、槐裡之叛,參與平亂的人,封賞者高爲侯、伯,次爲子、男,加上裡附城,得爵者多達數百人,大司空王邑的部下竇融就得了“建武男”的名號。
出征前第五倫就以佩黃巾加上說話好聽,得了王莽歡心,賜附城之爵,這次邊軍幾個司馬、軍候都莫名其妙死亡的情況下,獨獨他表現卓著,鐵定還要升。
孔仁只覺得這其中怕是有蹊蹺,但五威司命也就能在京師六尉囂張,到了邊塞屁都不是,畢竟新朝基層已經這幅鳥樣,一旦出了常安,他們機靈的耳朵好似聾了,敏銳的眼睛好似瞎了。
哪怕孔仁負責爲王莽督緣邊軍事,負責查奸,可也就只能依靠安插在前線的屬下密奏,看不出第五倫有什麼問題。
但五威司命府有能耐啊,沒問題的人,也能查出問題來!
“孔司命,你爲何總與第五倫過不去?”
陳崇竟毫不關心,反而笑道:“且讓他順利升爵又何妨?”
孔仁啞然,五威司命府間接逼死了第五倫的老師揚雄,雖然明裡不說,但第五伯魚肯定記着這仇,按照陳司命的作風,不是應該不留後患麼?
而第五倫越往上爬,越受皇帝關注青睞,他們就越不好下黑手啊。
陳崇卻不以爲然:“讓他升。”
“讓他脫穎而出。”
“陛下就缺這樣的將才,最好能親自點名,讓第五倫隨吞胡將軍出塞兩千裡擊胡!”
“陳司命果然妙計,如此一來,豈不是驅豺狼入虎口?”
孔仁恍然大悟,領命離開,陳崇只嫌孔仁格局太小,終日盯着第五倫這種小角色,殊不知,統睦侯近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一個不能爲人道之、一旦泄露,他本人將五鼎烹的計劃。
可若能成,他陳崇的未來,豈止是五鼎食!到時候小小第五倫,動一動指頭就死了,又何足道哉。
距離陳崇明裡暗裡向皇帝陛下轉送關於太子王臨的那些齷齪事,也有半個月了。
王路堂怎麼還沒動靜?
到了傍晚時,默然十日的王莽終於發聲,猶如雷霆!
“乃七月壬午餔時,有烈風雷雨髮屋折木之變。”
“予甚弁焉,予甚慄焉,予甚恐焉!”
……
皇帝陛下沒有采納哀章說“烈風是祥瑞不是災異”的阿諛說辭,而是痛定思痛,好好反思了一下原因。
最後終於被他找到了!
“予攝假時,得到符命文辭名叫《紫閣圖》,裡面說,要立皇三子王安爲新遷王,令皇四子王臨在洛陽建國,爲統義陽王。”
“當時予謙讓不敢當,只封二人爲公,後來又有金匱文從天而降,重述此言。”
“予將符命公佈於朝堂,羣臣都說:王臨在洛陽建國爲統義陽王,是說他據有天下中心,能繼承新室宗廟,宜爲皇太子。”
“遂從羣臣之議,因王安頗爲荒忽,封爲新嘉闢。王臨爲皇太子,始建國三年,置師友各四人,又設祭酒九人,俸祿比照上卿,惟望太子孝悌明經,他日繼承大位。”
“但從此以後,太子久病,後來雖然痊癒,卻沒有完全康復,進宮朝見,仍要乘坐黃門所擡小輿而行,又遲遲沒有子嗣。”
“近來皇后患疾,太子純孝,入宮照料,居於西廂。恰逢烈風毀王路堂西廂及後閣更衣堂,予甚驚焉,又有說符侯上奏,發現月犯心前星,予甚憂之。”
“予閉門思索一旬,再看《紫閣圖》,終於領悟,迷乃解矣!”
王莽一陷入沉思,天下人就得慌作一團,這次也不例外。制詔裡接下來的話,震得朝堂中所有人頭皮發麻。
“所謂新遷王,乃是太一新遷之後也。統義陽王,乃用五統以禮,義登陽上千之後也。”
“當年羣臣所議出了紕漏,王臨上有兄長而稱皇太子,名分不正。宣尼公曰:名不正,則言不順,會導致刑罰不平,民衆手足無措。”
“予即位以來,陰陽不和,風雨不時,幾次遇上枯旱蝗螟的災害,糧食減少,蠻夷擾亂中夏,盜賊奸邪頻發,百姓惶恐不安。予深深地思考這些罪責,就是由於名分不正。應當撥亂反正,今立王安爲新遷王,改立太子王臨爲統義陽王!”
“予如此良苦用心,是爲了保全二子,讓他們子孫千億,讓新室外攘四夷,內安中國!”
制書唸完,羣臣震撼,將這十餘年的問題全部甩鍋太子,這操作真是聞所未聞,不愧是已經幹掉兩個兒子的王莽。
早就等待此事多日的五威司命陳崇暗暗鬆了口氣,而國師公劉歆則一下子石化了。
劉歆是太子王臨的岳父,乃是太子黨砥柱。
作爲王莽昔日最親密的朋友,劉歆太瞭解皇帝了,知道老友的偏執,急於勸誡反倒會適得其反。
所以在王莽不顧國內盜賊頻發,執意要將對匈奴、西南夷的戰爭打到底時,劉歆沒有說話。
王莽開始倒行逆施,以百姓痛苦、得罪豪強、官吏乃至全國所有階級爲代價,頻繁加賦以供國用時,劉歆沒有說話。
哪怕揚雄死時,劉歆雖兔死狐悲,也保持緘默,沒有替揚子云說半句話。
昔日的理想早已偏航太遠,劉歆從十年前就開始內懼,他目睹甄氏父子謀逆而亡,看着安新公王舜憂慮而死,大司空王邑養在朝中不用,曾經禮賢下士的安漢公攝皇帝,已經扭曲成了一個疑神疑鬼,攢着權力不肯放手的獨夫。
劉歆自己,亦對王莽不報什麼指望,他所有期驥,都放在自家女婿,太子王臨身上,至少王臨是能夠以常理度之的。
只等一個皇帝駕崩,太子繼位,在自己輔佐下,剷除朝中宵小崔發、陳崇之流,與匈奴和親,停止五均六筦之政,撤回邊軍,集中剿滅國內盜賊,或許能力挽狂瀾,可是……
可今日這制詔一下,劉歆徹底心涼了。
這詔書洋洋灑灑數百言,但透過縫隙,劉歆只看到三個字。
“廢太子!”
劉歆越來越搞不懂,王莽到底意欲何爲?他原本以爲,王莽去年雷厲風行,賜死“聖孫”功崇公王宗,是爲了王臨鋪路,避免出現奪嫡鬥爭。
可如今打着名正言順的旗號,廢了王臨的太子之位,難道,他要讓傻兒子王安繼承大統?
羣臣緘默,時至今日,即便這詔書再令人不解,也無人站出來爲太子說半句話——這是十餘年來形成的慣性,皇帝的命令,再不合理,也得執行。
而劉歆亦一言不發,手捧笏板,只有些頭暈。
皇太子王臨亦是沒料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愣了半響後,拖着病體奉上太子印綬,換成了“統義陽王”之印,
本就是個傻子的王安,則流着口水,被兩個黃門攙扶着上前,接受了新遷王的印綬。
在完成此事後,皇帝又馬不停蹄,宣佈了安定、吞胡將軍剿滅叛賊盧芳之事,頒佈了賞賜,詔大司馬董忠治校軍功,第其高下。
“盧芳本羌胡之輩,而冒充劉姓,竟騙得愚夫愚婦數百從逆,幸得吞胡將軍、安定郡一舉擊滅,盧芳頭懸北闕,後無遺患。”
“古人云,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爲善之利也。”
“昔日擊西海者以‘羌’爲封號,平槐裡以‘武’爲號,掃翟義者以‘虜’爲號。”
“今盧芳之叛,自號左谷蠡(lí)王,一如其名,小小蠡蟲而已,故平叛者以‘蠡’爲號。”
“安定屬令斬得盧芳首級,當首功,封伯爵,號‘掃蠡伯’。”
“校尉樑丘賜擊破左谷,當次功,封子爵,號‘平蠡子’。”
“第五倫從徵賊寇,封男爵,號‘定蠡男’。”
這封號秉承了大新傳統,難聽至極,反正都不發實祿,僅有名義上的茅土。唯一的區別,就是第五倫從新朝兩千多個裡附城中脫穎而出,加入了多達六七百人的“男爵”行列。
封賞完畢後,羣臣山呼萬壽。司命孔仁乘機提議,認爲這趟平叛,證明了樑丘賜校尉和第五倫的戰力,應該將他們麾下的羨卒營,改爲正卒,加入吞胡將軍即將遠征匈奴腹地的大軍中效命!
按理說皇帝會從善如流,可這次卻有些不同,否定了孔仁不懷好意的提議,只令吞胡將軍韓威出擊時,讓第五倫繼續在特武縣休整。
王莽讓中黃門道出緣由:“叛賊盧芳、麻渠帥等窮兇極惡,定蠡男爲前鋒,與之血戰數日,損失慘重,豈能再令疲兵出塞擊胡?予不取也!”
孔仁滿腹疑惑,陳崇朝他搖搖頭,等回到五威司命府後,孔仁才得知,原來吞胡將軍送來的奏疏裡,還夾帶着第五倫此次平叛的傷亡報告,他們事先並不知曉。
第五倫在奏疏裡表示,爲了剿滅窮兇極惡的叛匪,他的部隊損失慘重:天可憐見,兩個營滿編兩千人,如今只剩下一千二,損失達到四成,實在是太慘了!
這樣殘缺的軍隊,能拉出塞和匈奴作戰麼?還是讓那些行軍轉戰數千裡,駐紮數月,依然奇蹟般保持滿編的部隊去吧!
孔仁頓時頭皮發麻,只覺得第五倫實在太過雞賊,常見軍隊總把損失往少了報,好騙空額糧食,從沒見過第五倫這種反向操作,上報真實人數的。
總之就一句話:“這空餉,我不吃了!”
“想讓我去打匈奴當炮灰,沒門!”
……
PS:第二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