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候,空無一物的地面涌現出一股若有實質的黑暗,萌芽一般越拉越長。
夏元熙認出,這就是之前王詡用來尋找她的影靈,但它們這次並不是因爲她而來,夏元熙總算能仔細打量它們真實的形貌。
它們無比的輕薄,即使很大一團,也能毫無障礙的重疊在一起,就像是重重的鬼影。變形的面容和身軀被拉成麪條似的形狀,仔細觀察還能看到連接在上面細若豆芽的手臂,這些不定形的柔軟影子處於一種緩慢而無盡的波動中,扭曲的五官彷彿在呼喊着什麼,隨着它們的每一次震盪,刻骨的寒意瀰漫開來。
“想一些開心點的事,冷是因爲它們在吸取生意。”薛景純告訴她。
夏元熙努力讓自己回憶起在崑崙與小夥伴們在一起的時候,果然感覺好受多了。但是那些黯淡的人影卻難以抵抗,它們面孔上屬於人的特質漸漸稀薄,宛如迅速枯萎的草木,最終整個融入陰影,變爲一個細長彎曲的全新的影靈。
此時此刻,街道角落那些黯淡人影已經減少了大半,而剛剛憑空出現的影靈帶着它們新的夥伴,就像來時一樣遁入土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師兄!它們難道是……”
“你猜的沒錯,那些影子的確是此地的人死後所化。鏡城雖然作爲通道溝通兩界,但幻化世間萬事萬物、給予住民近乎永恆的壽元會消耗世界的本源,爲防止這片地域日益乾涸,變爲死寂之城,也需要給它一些生靈爲祭。因爲萬物得生,必然會有敗亡。一旦死後,魂魄終將化爲氣,重歸於天地,天道也正因爲盜取萬物的陰陽之氣才得以強大,幾乎所有開闢天外天小千世界的人,都想要把這個權力攫取到手,從而成爲與天道平起平坐的存在,鏡城背後的鏡夢世界也不例外。”
夏元熙總算知道了這裡時間爲什麼過的特別快,大概在創始之初,化樂天人們就打算讓蜉蝣一般的凡人修士迅速享受盡榮華富貴,只要他們失去了追求與目標,就能輕易把他們轉化成影靈,當做維持這個世界運轉的力量。
“聽起來感覺像是鳥爲食亡的即視感。可是這一切都是幻想出的東西,他們竟然爲了虛假的享樂放棄可能證道長生的機會麼?”
“證道長生?這條路何其艱險……古來修士如過江之鯽,又有幾人成佛,幾人成道?這樣糊里糊塗在醉生夢死中交待了性命,對他們而言也不失爲一種美事。如果不是自身欲-望過於強烈,也不會接受鏡城的指引呼喚,事實上到這裡的修士還算是幸運的,好在死前還能紙醉金迷一番。而那些在城門口就被阻住的人,多半被認爲沒有化生萬物的才能,幻化能力差了,鏡城要養上很久纔會變得空虛迷茫,自然死去。所以不會放他們進來,之前我們上山時候看到的白骨,就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嘖嘖嘖,玄幽師兄手下都是這些玩意,也不知道有沒有瘮的慌……不對,他來的時間最長,按理說應該早就知道了。”夏元熙喃喃自語。
【我爲官雖然不久,但業績出衆,頗受上峰賞識】
王詡的話突然出現在她腦中。
“對了,師兄。玄幽師兄在這裡混了個官做,他說過上峰要考察他的業績,到底業績是什麼?”
“意思是轄區內轉化影靈的速度。有我和玄寰暗中幫他,新來的修士很快就會迷茫崩潰,他再派出影靈前去轉化,晉升速度倒是不慢。我們現在需要個內線打探出承載這個世界的一件東西,它應該擁有一定的空間之力,以此溝通兩個世界。如果毀去它,鏡城也就沒了立足之本。”
聽他這麼一說,夏元熙感覺自己好像成了計劃外的人物。
“好事都被你們做完了,我幹嘛?”
“多讀書,讀好書。”薛景純微笑道。
這話是地球上某位作家說過的,他難得幽了一默,並取出一物給夏元熙。
東西是一本書,夏元熙接過來一看,發現大大有別於本世界的其他書籍。這書有着挺括的硬紙板封皮,雖然上面未寫一字,但顯然樣子跟地球上的精裝硬皮書一種款式。
“這是什麼鬼?!”夏元熙皺眉。
“一位化樂天人的遺作,他當時已經隱居人世,遁入空門,原件也是寫在一疊菩提葉上,可惜後來化樂天派出十位相當於渡劫的天人前來搶奪,將菩提葉焚燬。這個是我根據記憶幻化出的拓本,與原作僅七八分相似,如果在本世界,多半難以參悟,好在鏡城類似化樂天,能夠無限接近真正的化樂天人,更容易揣摩其中真意,你好好把握。”
“……可是師兄你不覺得它的載體過於新穎了嗎?”夏元熙翻開扉頁,發現還是光潔的銅版紙。
“因爲方便,而且特別,希望玄璣能喜歡。”薛景純露出有些促狹的笑容,“還是說,玄璣更喜歡電子文檔格式?我倒是無所謂……”
“不!銅版紙的精裝書就很好了!”
薛景純看着有些糾結的夏元熙,心情莫名變得有些愉快。他知道如果做成卷軸、帛書之類形式,夏元熙就不會說什麼,可是擋不住心中那麼一絲執念。
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唯一和她一起去過那方世界的人。在地球上遇到的事物,也只有他和夏元熙知道。
正因爲如此,所以才忍不住想要炫耀……
心中再一次哀嘆自己的幼稚行爲,薛景純正色道:“你平日所用多是劍術,對於外在力量的掌控很出色。可是這次更多需要心智的能力,你正好可以藉此參悟相對於絕對力量的‘表’,更接近世界之‘裡’的意識與虛幻。”
“可是我與化樂天的傢伙們三觀不合,總覺得不會成功的樣子。”夏元熙默默感覺到怖畏明王的記憶裡面,對化樂天的印象是“故步自封的妄想狂”,要她去學化樂天的典籍,總覺得太強人所難了。
“不,他和一般的化樂天人不同,是少數能夠看清楚天人侷限性的智者。以至於他在壽終前已經是所有化樂天人的眼中釘。”
“他叫什麼名字?”
“無名,因爲自從他在人界皈依佛門,就拋棄了屬於天人的一切。”
這樣一位傳奇人物,夏元熙也是好奇心起,一回到王詡的衙門,她就迫不及待翻閱起了其中的內容。
第一頁只有四個字,但僅靠這四個字,就徹底把夏元熙吸引了。
夢幻泡影。
一眼看去,這四個字風格各異,就像從風致美婦到枯瘦老叟一樣,毫無共同點,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彷彿它就該如此。
夢,曠然天真,如新萌之芽。
幻,秀潤高華,若夏花吐豔。
泡,狂放不羈,似流雲奇詭。
最爲出色乃是最後一個字,影。
在“泡”字極盡變化的絢爛後,風格突變,棄了超逸絕倫的氣勢,筆墨間藏鋒稚拙,雅逸恬淡,枯寂孤清。
這四字無一畫相似,每一次起勢收勢都在轉變,彷彿用這四字道盡了一生一世的悲歡離合。
這個人……和一般的化樂天人確實不同啊!
【世間一切無生無滅,猶如虛空中之花……】
夏元熙在經過開始的震撼後,收拾心情,繼續看下去,發現了他的不同。
化樂天天人們使用幻術,乃是希望幻術的極致能夠取代現實;而王詡的幻術則認爲世間萬物如幻,故而幻術和現實的界限十分模糊,最終還是要勘破一切,穿透幻術與現實組成的謎障,到那一步就是成就大道了。
一個執着於幻之生,一個尋找着幻之滅,但這書上的內容與二者都不一樣。
他認爲,無論幻術還是現世,都是無生無滅。世間的一切就像是天降甘霖,聚攏成湖,然後蒸騰爲汽,最終又還歸天空之雲。無論雨、湖、汽、雲,都是同一事物的不同表象,實際沒有變。
這樣的想法在化樂天中無疑是異端,怪不得化樂天人視他爲叛徒。
夏元熙隱約覺得,這書應該是最適合她的理論。在閉關步虛時,她曾聽過一對雙子的提點,突破了生與死、明與晦的界限。
現在輪到現實與虛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