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想得真是周到,連身後事都安排好了,把平行世界的自己都塞給我,真不知道這樣算是溫柔,還是殘忍……”夏元熙低低地笑了。
“說實話,本座也不能理解你們人類的感情,他當初找本座商量的樣子實在有趣,應該是在嫉妒平行世界的自己吧?”
夏元熙捏着少年細軟的手指,慢慢蹲下來。
“仙人前輩,你哭了。”他用袖子輕輕擦上去,卻被夏元熙一把握住,然後將臉埋入他胸口。
“抱歉,我不能帶你離開了,等一會會有崑崙的其他仙人來,他們會把你接引進山……”
“前輩!”他雖然不懂發生了什麼,但是隱約明白,自己可能再也看不到這個美麗溫柔的姐姐了。
“以後記着,不要讓女孩子哭泣,無論什麼理由……這種不負責任的渣男最可恥。”
一雙紅瞳將他意識吸入其中,他眼前一黑,身體軟倒下來。
“你已經決定了?”太虛童子問道。
“是的,很抱歉讓太虛前輩白跑一趟,但是我還是沒辦法做到。”夏元熙輕輕將幼小的司空淵放到一塊鋪開的帷幕上,剛剛她已經洗去了遇到自己後的記憶,他以後再不會想起有過這個人存在。
“我很喜歡這個孩子,可是一旦想起曾經有人爲我付出過一切,我就無法用任何東西代替他,就算是平行世界的他也一樣。如果師兄的元神魂魄已經被天地所盜,那我哪怕追到世界的本源,也會把他找回來,若是不能,那就讓我應劫身死,至少還能同化爲天地的一部分,與他同在,不是麼?”
“你無須道歉,這次,本座站在你這邊。”
“太虛前輩?”
“他與本座相處最久,本座勉強當他是個朋友,他卻不聲不響一人去了,把女人丟給本座照料,着實做的不地道。”太虛童子皺起眉頭,露出相當人性化的表情。
“喂,女人什麼的,信不信下次你再看到他,這貨就改姓夏了!”
“你能如此選擇,本座很高興。雖然這是一條無比艱難的道路,或許從未有人成功過,但不知爲什麼,本座相信你能夠做到。”太虛童子不理會她,正色道,“本座欣賞的人不多,你也算一個,要好好活下來,永劫長生……本座已經厭倦了一個接一個目送小輩們隕落,如非天資卓絕之人,本座不太樂意與之打交道,因爲他們壽元太短。總是經歷生離死別,就算是法寶真靈,也會感覺到寂寞啊……”
“放心吧,太虛前輩,我會把他完整地帶回來的。”夏元熙自信地擺擺手,孤身一人跨過了次元的通道。
這一次,她已經決定了,不再依靠任何人。
……
沈筠石取了一支嶄新的麟毫紫竹管,凝神觀之,鋒尖齊整圓飽,滿意點點頭,方纔飽蘸玄霜龍血墨,落筆剛柔並濟,鉤畫纖不傷雅;側鋒渲染,墨分五色,似雲華流動,渾然天成,毫無筆墨痕,看的旁邊的童兒抓耳撓腮,喜不自勝,若不是怕驚擾到沈筠石作畫,只怕早就高興地跳起來。
等到沈筠石擱筆,只見一位白髮女子翩然紙上,衣袂紛飛,如羅帶當風,雖無五官,但是渾身上下,無一不似有千言萬語,欲說還休,只讓人覺得哀婉清絕,但又另有一種凌然之氣,渾然不似普通的閨怨之態,妙不可言。
“師父這悲魔降世圖愈發爐火純青了,看得芥舟都要無地自容了,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學到師父一成的本事!”童子咬着手指怨念道。
“芥舟,畫之技藝,永無止境,怎能因爲一點些微成績沾沾自喜,固步自封?再說了,我這圖比起當日之景,不過四分相似,你以我爲目標,着實太早了些。”沈筠石板着臉訓斥道。
“四分?還是似?那要達到‘求真’得多難?”芥舟咂舌。
“求真?畫之一道,度物象而取其真。若非達到畫以載道,破界飛昇的水平,求似,可也;圖真,不可及也。”沈筠石嘆息,“就像此圖,三百年前,我隨師叔前往崑崙救援,恰好看見崑崙玄璣道長化身悲魔,這三百年來魂牽夢繞,眼前皆是白髮女子悲慼哀絕之容,便畫了三百年的悲魔圖,如今也有四成神似,殊爲不易。”
“啊!這麼久!?芥舟這輩子是沒什麼希望了。”童兒耷拉着腦袋。
他們是蓬萊遊仙宮丹青殿弟子,門派絕學《妙畫先天》講究以畫入道,所以纔會對繪事如此癡迷。
“你還小,只要勤加苦練,日後成就未必在我之下。”沈筠石溫言安慰。
“師父師父,這玄璣道長漂亮嗎?自從三百年前的大劫過去,坊間編寫羣芳譜的閒人們每次都把她放在三甲,明明好多人都沒見過,但聽得從崑崙回來的人吹得神乎其神,好多人都心嚮往之呢!但也有不少人嗤之以鼻,認爲是人云亦云,以訛傳訛。”
“爲師也希望她面目平凡,這樣爲師就不用參這三百年的心魔了。”沈筠石隨手將畫掛在牆壁,隨即又鋪開一張。
“碰。”大門被人猛然推開,卻見一位華服公子手搖逍遙扇,帶着隨從施施然走進來。
“久聞沈先生最擅丹青,尤長於悲魔圖,方圓數千裡的畫師無一能與先生比肩。在下海清臣,特來求先生大作,區區薄利不成敬意,請先生笑納。”那位海公子拱手一禮,早有幾位侍從呈上一盤光彩耀目的靈珠,讓整個書房頓時亮了。
這土豪做派讓芥舟直翻白眼。
海家是遠近聞名的修真世家,也算有幾分底蘊財力,不過遊仙宮本來就是孤高卓絕的雅士脾氣,最煩這等銅臭之物,再說論勢力和底蘊,區區世家怎麼能和古修真派相提並論。
但現在芥舟隨師父外出遊歷,尋找作畫靈感,對外身份只是普通畫師,所以也只好收起脾性,否則芥舟一定直接將這羣暴發戶打出去。
還沒等沈筠石說話,海清臣一眼就從滿屋子懸掛的畫卷中看到剛出爐的悲魔圖,頓時目光一亮。
“哦!不愧是沈先生,在下看過的悲魔圖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個無能的庸人只會強作悲慼之色,哪及沈先生,哪怕五官面目一筆沒畫,那種哀傷之氣躍然紙上,高下立判啊!本公子就要這張了,沈先生開價吧!”海清臣對着這張畫轉來轉去,看得出愛不釋手。
“海公子言重了,此畫不過四分神似,遠遠達不到形神兼備之‘真’。”沈筠石是個耿直的藝術家,所以賣畫前也會給顧客說個明白。
“哦?大約是面目未完成的緣故吧?若是先生加上五官,則有幾分相似?”
“那便只剩一分了。”
“這卻是爲何?”海清臣一下來了興致,“莫非沈先生當年見過玄璣仙子真容?卻不知其人容貌如何?”
“絕代佳人,姿容殊勝,實乃筆墨難以描繪……唯獨可惜,徒有禍國之容,恨無傾城一笑。”
“自從在下聽聞玄璣仙子生平事蹟,就恨不得一見解相思之苦。果然她是位難得的美人!”海清臣興奮得啪一聲折攏扇子,原地團團轉,一邊急切問道,“當年玄璣仙子力戰羣魔之時,風采如何?還請沈先生說來聽聽。”
於是沈筠石娓娓道來,讓海清臣時而嗟嘆,時而驚呼,時而神往,末了又另外加了重重的禮品,說是與沈筠石相談甚歡的謝儀。
“師父,這等紈絝,理他作甚?按芥舟說啊,這畫也不該給,饞死他!”芥舟憤憤不平。
“爲什麼不給?這些靈珠也可以資助那些有才華的畫師,就當劫富濟貧了。況且,這畫我也不想留着,他拿去正好。”
“爲什麼?芥舟覺得挺好的呀,再說了,以前師父有不滿意的畫作,是寧肯毀了也不給人的。”
“因爲與她有六分不似,所以不想留着;但因爲有四分相似,所以無法硬起心腸毀掉。”沈筠石複雜地道。
從那以後,已經三百年了啊……
僅僅三百年間,那位白髮女子已經是天下聞名了。
沈筠石搖搖頭,驅散了心中雜念,又鋪開一張畫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