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被我的酷炫震撼,說不出話了?”夏元熙將琴重新放回匣子,一邊不正經地調侃器靈。
不過那個總是火氣很大的傢伙這次卻沉默了一陣,方纔答道。
【差勁之極的劍技。】
“喂!”
【同時才能發出四道劍丸,我家主人當時可是六道。】
“廢話,你是他的本命飛劍,你讓他來玩我的太華雷音試試!”
【戰鬥姿態無半點優雅,連琴音也是不堪入耳。】
“沒聽說過用劍還要過聲樂八級的。”
【但是,卻贏了啊……而且比他當年贏得更漂亮。】
琴劍十三徽喃喃自語,透過夏元熙臉上的笑意,他彷彿看到了多年以前,當曲風竹渾身染血,將斷腸島化爲修羅地獄時,一邊咳血一邊撫琴狂笑道:“自從有你,我便災患叢生,妨主之器……果然是妨主之器!若你果真有靈,那就衝我來吧!我曲風竹孑然一身,又有何畏懼?”
那時,他還只是個模糊的意識,並不懂這番話的含義,只是記得從主人指尖傳來的悲愴之情,曾讓他痛徹心扉。
“你怎麼了?”夏元熙將手放在琴絃上。
和那時不一樣的氣息,從她身上傳來溫暖的力量,恰到好處將琴劍十三徽從回憶中拯救出來。
【……沒什麼,只是在想如果我主人是你會怎樣。】
“你今天一定是被誰穿越了吧?”平日裡這器靈都是我家主人碉堡的傲慢嘴臉,今天竟然轉性了?
【思來想去,多半我會變成名不經傳的弱者吧……】
“信不信我在琴上吐口水哦!惹怒我的話,我真的會做的!”嘖,就知道這破琴嘴巴不饒人。
……
琴劍十三徽原本打算,讓修士們經歷曲風竹當年遇到過的困境,如果表現上佳,就將情劍一道的心得傳授與他。可惜遇到的人要麼熬不過精神衝擊,變成劣化版的曲風竹,在戰鬥中精神崩潰出局,要麼勉強守住心神,但因爲和琴劍十三徽不能共鳴,喪命於仇敵之手。像夏元熙一樣,並不被曲風竹留下的情緒左右,通過自己的力量操縱飛劍,並一路過關斬將的例子,這麼多年他也僅僅遇到這一人。
目前,夏元熙已經進入曲風竹生前最後一役,能到達這一關的,從前絕無僅有。
琴劍十三徽其實已經決定傳授她心得,但拉不下臉明說,只好擺出一副嫌棄的嘴臉。
【我主人當時在此戰隕落,你現在修爲不及他,劍意不及他,能見識七位渡劫魔君的風采已經算走了大運,輸了我也不會取笑你的,上去隨便過兩招,用不着太拼命,速速敗了退下,省得浪費我時間。】
在這裡面受傷也會感覺到疼痛,琴劍十三徽心中隱約希望,她能輸得乾脆,這樣受到的痛苦也小一些,只是他生來就不擅長語言的藝術,明明是善意的關心,這麼硬邦邦說出來,讓人聽着也像是諷刺一樣。
“呵呵呵,反正又不會死,怕什麼?我要開怪了!”夏元熙一笑,瞬間衝了上去。
琴劍十三徽回想起那時,曲風竹與七位魔君鏖戰月餘,連自身精元都快耗盡了,滿頭青絲悉數化爲白髮,全身皮膚鬆弛乾枯得如同老人一般,仍然力戰不退。琴劍十三徽心知主人已經命不久矣,本不願獨活,可惜在那嬰兒被接走的最後關頭,曲風竹斷絕一切聯繫,將琴平平推向一位魔君,說“此琴妨吾,臨死之前贈與君,敢接否?”然後自爆而亡。
那一刻,他感覺到體內充斥着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悔恨力量。雖然之後他數次易主,但當時的恨意始終是他心中一根刺。
作爲曲風竹的本命飛劍,琴劍十三徽幾乎是主人的一生心血。可惜他從一件普通的下品寶器,一路升到仙器之體,卻是建立在曲風竹個人的坎坷命運上。
自從曲風竹隕落後,那句“此琴妨吾”一直在他耳邊迴響,琴劍十三徽總是猜測,曲風竹是不是在恨他?一口被使用者憎恨的本命飛劍,這幾乎是器靈最難以接受的事。
【我生天地間,本陽首山之銅精,經熾火百鍊,巧匠千錘方得此形。明明我陪伴主人最久,怎可聽信世人之言,疑我妨主?】
在劍湖下的長久歲月,這個心結一直讓他如鯁在喉。
現在,琴劍十三徽看着旁邊身受重傷的夏元熙,忍不住內心的動搖。
這次的“曲風竹”連渡劫期都沒到,原本能發十三道劍氣的,也只能勉強出十一道。所以結果當然更爲慘烈,原本的曲風竹是月餘後油盡燈枯,這才過了三日,夏元熙左臂就被百毒金蟬蠱咬掉,腹部也有三個被化血釘穿過的洞;前者是有名的毒物,後者則具有侵蝕魂魄的力量,可以說無時無刻不在經受巨大的痛苦。
【莫非我果真是妨主之器?!】
琴劍十三徽感覺那股強烈的恨意又如潮水般涌現,難道連夏元熙都厭棄了他?
帶血的指尖拂過鑲嵌琴上十三個龍眼大的劍丸,傳來的溫暖氣息並沒有變化,他幾欲破體而出的恨意並沒因此減弱一分,反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股情緒不是我,更不是來源於曲風竹,而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認爲自己保護不了主人,纔會自我厭棄,大概當時曲前輩本人也察覺到了。他一生坎坷,脾性已是十分悲觀厭世,沒想到連本命飛劍的器靈也受影響。你既然成就仙器之體,日後如果成就先天靈寶,也與渡劫修士無異,同樣能走上大道之途。他不希望你步上他後塵,所以纔會將你轉送給那位魔君吧?”
“我自己也是劍修,所以大約能體會到他的心境,雖然曲前輩沒有說出口,我只好代爲轉達!‘曲風竹一世寂寥,能有琴劍道友相伴,此生幸甚!’”
再一次,他被推向了那位魔君,只是這次他終於從別人口中,聽到了主人當初真正的心意!
不是“此琴妨吾”,而是“抱歉,一直以來讓你如此痛苦。”
他不禁回想起,第一次產生意識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是躺在一個絨布盤子中,有人在不斷地說什麼。
……
“連大師,請將斷嶽修復吧!需要什麼材料我拼盡全力都會拿來!”
“這口劍已經斷爲兩截,中樞已傷,恕老朽無能爲力……你師父與我相交莫逆,我也不瞞你。你現在心性與小時候變化太大,一來此劍已經不再適合你,二者修復如初幾乎無望。你最好直接碎劍抹掉契約,再另擇一口本命飛劍。”
“……就沒有別的方法了嗎?”
“有倒是有,只是相當兇險……維持契約不變,以此殘劍回爐再造。可是它連接你心神,連你也要受這千錘百煉之苦。若是平時還好,可你飛劍折斷,傷了自己本源,我怕你受不住。”
“當日我遭遇賊人,命懸一線,是斷嶽自發護主,替我承受致命一擊,我又怎能棄它不顧?請連大師將斷嶽重新打造!”
……
想起來了,那是一段讓他生不如死,幾乎要喪失記憶的一段經歷。那熾熱的爐火,和直擊意識的捶打,至今回想起來都讓他不寒而慄。可是,卻有一個人用血肉之軀,幫他承受了一半的痛苦,只是爲了保留他萌發的一丁點自我意識。
當他嶄新的本體從沸騰的熔岩中打撈出來,他記得有隻指甲盡裂的手第一次撫摸他,用沙啞似老人的聲音說:“辛苦你了,以後就叫琴劍十三徽吧。”
他一直以爲那人是打造自己的制器大師。現在想來,分明是忍受痛苦,把自己十指都抓裂的曲風竹本人!
琴劍十三徽感覺自己離夏元熙越來越遠,而因爲天降機緣而驚喜交加那位魔君的臉越來越近。與此同時,幾乎要將夏元熙萬箭穿心的各色魔光映照了整個天地。
已經讓主人戰死了一次,還會有第二次嗎?
絕不!
他覺得一股熱流從胸中迸發出來。
如毒蛇般長久以來啃噬着他心靈的悔恨,終於完全失控了。
好像身體變得有些不一樣,眼睛止不住地流淌着熱熱的液體,皮膚能感覺到有風吹過,帶來海洋的氣息。而前方那位魔君驚喜的表情凝固在臉上,變成一幅錯愕的面容,因爲在他驚詫的瞳孔中,剛剛飛來那張玉製瑤琴一陣扭曲,變成了青衣長髮男子的形象。
所以,琴劍十三徽第一次化出實體的人形,喊出的第一句話是:“我再也不想被這些自作主張的人類隨便決定我的命運!我被造出來的目的,從來就不是眼睜睜看着主人死去啊!”
一瞬間天地變色,幻境的空間寸寸崩解,化爲劍湖之下的水晶叢林。
迴歸現實,夏元熙發現她並不是一個人,還有個眼熟的長髮青年,正緊緊抱着她,腦袋埋在她肩頭抽泣。
她掃視一圈周圍下巴快掉地上的劍修們,簡直想在自己臉上寫幾個大字:不是我把他弄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