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隆重的款待。”貪染明王輕笑道,“不過此次本座也是有備而來。”
他雙臂伸展,像是在呼喚什麼降臨。
突然間,那個連通他化自在天的漆黑蟲洞開始震顫,彷彿映照在水面的影子一般,隨着波紋的擴散不斷變化着曲線。而正在其中通過的天魔們也加快了速度,但是,這並不像是出於貪染明王的指令。
更像他們在恐懼着什麼,所以在拼命想要逃離出走似的。
“那通道後面有什麼東西要過來!”燃犀先生沉聲道,他長袖一抖,從裡面飛出一卷帛書,清風招展開,向貪染明王的方向纏繞,上面密密麻麻寫着若干字跡,皆是古往今來罪大惡極之人受到的種種刑罰懲處,以及潛心向善之人的讚美褒獎。這書卷看着不大,但轉完一圈總接着下一圈,即使它已經鋪天蓋地佈滿了一大片天空,末端仍然還是方纔那麼大卷收攏的帛書。
於此同時,列缺掌中神霄誅魔刃也發出炫目的光華,電涌奔騰,白熾化由雷光構成的劍身化作一條怒龍,頭角崢嶸,鱗爪俱全,昂首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嘯聲中帶着令人戰慄風雷之音,也是張牙舞爪奔襲而去。
慧琞師太一聲佛號,雲端頓時千尊金佛顯露身型,他們神情悲憫,異口同聲頌唱着濟世度人的經文,聲音如千萬河流匯聚成海,幾乎有不可抵擋之勢。
書易平手持一柄槍矛似的大毛筆,凌空徐步,不時點畫。在他筆下,古來聖賢文章似行雲飄逸,緩緩流出,句句皆是治世之理,依稀可以從中看見自洪荒而來,人道興盛數百萬年的宏大氣運。
封汲怒瞪前方,取下背後的二胡,盤膝而坐,就地演奏,悲愴激昂的曲調席捲了天地,彷彿萬物與之同悲,但卻有一種百折不撓的堅韌之意,哀而不傷。沉浸在曲子之中的諸天神佛、蒼雷怒龍等具象都似乎汲取了曲子中的力量,獲得與天地共鳴的靈犀,因而越發顯得雄渾壯闊起來。
貪染明王在十方大結界之外,這個結界中的人可以攻擊外面,但外界卻無法透過結界對裡面做什麼,幾乎在瞬息之間,漫天經卷、墨字文章、雷光巨龍、諸佛梵唱已經逼近貪染明王身前,就算是作爲貪魔之主,捱了諸位渡劫神君的玄奇道術合力一擊,也決計討不得好。
只見貪染明王避無可避,被這些意象迎面砸個正着,劇烈的暴擊與迸發出的虹彩讓世界變成一片茫茫的白熾,如果不是在生物絕跡的四極之地,只怕目睹這個瞬間的活物都會因此而目盲。直到轟轟烈烈的爆炸結束,世界才恢復成有些突兀的寂靜,餘波掀起的狂風將瀰漫的沙石席捲一空,露出的北天柱山、地表等都露出了深深的鴻溝,就像是有看不見的巨人用龐大的犁耙將所有露出來的東西犁過千百次似的。
然而,這令天地變色的合擊最終還是未能得以全部奏效。
貪染明王半身硃紅,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跡,露齒一笑。
在他身前,一個可怕怪異的物體半睜開它巨大的眼睛,發出不似任何兇獸,但卻比任何兇獸都可怖的嗥叫。
“這是!”列缺上前一步,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他都因此而動容。
那物體全身是一種腐肉般的褚紅,頭顱奇大無比,暴突帶着血絲的巨眼冷酷而殘虐,細細的四肢萎縮捲曲,像一個乾枯的胎兒。在它後腦至背部,大大小小的革狀腫泡凸起,像是石榴的籽房,又像是負子蟾的表皮,每一個腫泡都是一包半透明的濃汁,裡面包裹着一張驚恐萬狀的臉在無聲悲泣呼喊。
剛纔諸位渡劫神君的攻擊,就是被這個物體擋下了絕大多數。
“毫髮無傷?”書易平難以置信道。
“不,有效果的。”燃犀先生一指,只見那物體背部有一大片腫囊中的人臉都漸漸變淡,最終消失掉。
它又是一聲憤怒的嗥叫,聲音尖細刺骨,竟是一種詭異邪惡的音波攻擊。封汲神色一變,拉弓弦的右手青筋爆出,將二胡的音色陡然拔高,這才險險蓋過了那魔音。但蟲洞周圍的剛剛通過的魔頭們就倒了大黴,它們在這聲音的震懾下,個個神情恍惚,身子逐漸變淡,軀體五官像是被液化一般,漸漸被吸向那物體的方向。
不一會一大片魔頭就被它吸收殆盡,那物背上的蜂窩狀腫囊也再度被填滿。
看來,它可以用吃掉的魂魄抵擋自己受到的傷害,只要有源源不斷的靈魂,幾乎就是一個打不死的不壞之身。
“阿彌陀佛,竟是怨魂舍利……雖然貧尼從未見過如此巨大,呈現胎兒形狀的怨魂舍利,但依照特性,定然是此物不錯!貪染明王犯下這等無邊殺業,天理難容!”慧琞師太眼中悲切之意更甚,雙手合十,急速轉着念珠,嘴脣不斷開合,似乎在一遍一遍念着超度的經文。
“這是自然,這個怨魂舍利中融入了本座的四分之一的魔體,想不到竟然因此具有了胎兒的形態,也是本座始料未及的。”
列缺尋思,怪不得他剛剛捱了那一擊沒躲開,原來是實力大減的緣故。不過他竟然犧牲自己本體的實力,也要造出這等兇靈,可見此次決心之大,所謀定然甚巨。
貪染明王接着道:“至於殺業?人就是虛僞,修士殺戮奴役天魔,乃是天經地義,魔食人惑人,就是十惡不赦?可笑。本座天宮內一大半的魔子魔民都是人類修士修煉魔功飛昇所化,無論他們對你們,還是你們對他們,從來不曾因爲念及昔日同爲一族,有過半分手下留情,可見弱肉強食乃是人族天性。若說本座有罪,慧琞小賤人你同樣有罪。”
貪染明王已經坐鎮他化自在天貪魔寶宮兩萬多年,在他眼中,壽元四千,修爲達到三劫的慧琞師太只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而已。
“妖言惑衆!”慧琞師太吒道。
“若非如此,當年司空淵怎麼會飛昇至善見天又跌落塵埃,道基盡毀?”貪染明王繼續反問道。
即使知道他目的在於動搖己方,但所有神君都不想對此事多作什麼評價。確實,即使在正道修士這邊,司空淵的飛昇失敗都對所有立志以滅魔成道的修士帶來打擊,從那以後,獨善己身的人越來越多,只要魔頭不太出格,沒到自己地盤上興風作浪,就聽之任之,不多做什麼干涉。
“哼,巧言令色。”列缺斥道。
要說以誅魔爲己任,他也是目前少數的幾個嫉惡如仇的上位修士之一。
“本座倒是希望他那時能飛昇成功,這樣,也不至於現在轉世成一個叫做薛景純的小子,企圖搶走本座的女人。”
此言一出,幾乎所有人都悚然一驚。
“靜虛仙君他,現在已然轉世?!”燃犀先生忍不住問道。
列缺是知道薛景純來歷的,但他不認識夏元熙,猜測貪染明王的女人大概是位魔眷或者大魔修吧?所以不認爲薛景純會爲了一個魔女動了凡心。
“荒謬。”他冷冷吐出兩字,再度將神霄誅魔刃催發到極致。
“無妨,本座並不需要你們相信。”貪染明王手一揮,幽魂舍利很快漂浮過來,逼近了十方大結界的表面,開始用它邪惡污濁的力量腐蝕結界的光芒。
很快,因地殼動盪不安的結界就出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破洞,雖然轉瞬即逝,但仍然有少數魔頭通過這個縫隙,歡呼着飛向茫茫的紅塵世界。
“諸位!看好幽魂舍利和貪染魔頭!”書易平大喊道。
有漏網之魚在所難免,但他們要牢牢盯住少數幾個實力強大的魔頭,務必將他們攔在結界之外,否則一旦讓他們進來,逃向凡人聚居的幾個大國,那對所有正道來說都無疑投鼠忌器,不敢在附近掀起什麼大戰,怕波及到凡人國家的百姓,不然無論什麼道術的餘波,對脆弱的凡人來說都是滅國的天災。
不時地,一些虹光穿過了十方大結界,但諸位神君只能置之不理。
只有一道硃紅的光芒,略微引起了列缺的注意。他分心一瞥,發現它按修士戰力來算,僅有金丹左右實力,於是也就移開目光,繼續嚴陣以待,守着結界外那幾位生死大敵。
【玄天玉虛宮】
薛景純抱着一柄纏滿封條的劍,靜靜站在閬苑天池旁,輕盈的細雪無聲墜入池水,無法讓平滑如鏡的表面起一絲波瀾,就像他如終年不化寒冰的面容一般。
“玄微師兄!”司瑾羽飄然降下。
“何事。”薛景純淡淡道,沒有轉過身。
她咬咬脣,腳下的天池映照出二人的影子。
明明只隔了三尺!明明看起來兩人在雪地中一前一後站立,都是飄然絕塵的風姿,看起來是那麼像一對神仙眷侶!
爲什麼不看着我?爲什麼感覺對我那麼疏遠呢?
司瑾羽心中委屈極了,她一步上前,從背後抱住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
“師兄……”
“你違反了門規,玄月。念在你初犯,我就不通知戒律院,望以後謹言慎行。”薛景純既沒有驚慌,也沒有面對異性的羞澀和動搖,他將劍身插入她環住自己腰的手臂空隙處,緩慢又堅定地將她格開,頭也不迴向前走去。
“可是玄微師兄你袒護她,又不知暗合哪條門規?!”司瑾羽在他背後毫無形象地大聲逼問道,“我知道的!玄微師兄你平日裡對她也沒有避嫌,我之前不巧聽到那兩個魔修之間的對話,你一定是被她彌勒心竅,袒護她,偏心她!這不公平!”
薛景純微不可聞地一嘆,轉身果然看到了一雙妒火熊熊的雙眼。
之前,自己像是行屍走肉般的活着,只是活着。所以無論人喜歡他也罷,厭惡他也罷,他都無動於衷,只覺得任何情感都如過眼雲煙,實在和自己無太大關係。
現在看來,還是做錯了。
沒想到她竟然會對自己越陷越深。
若果不是他自己也經常因爲玉重樓、左丘伯玉等人能毫無顧忌對夏元熙表露出愛意,爲這種毫無陰霾的坦率屢次妒火中燒,恐怕也不會理解司瑾羽眼神背後的痛苦和煎熬。
果然是該到了讓她清醒認識的時候了嗎?
於是,薛景純像是帶着一種傾吐秘密般的快感,輕聲道:“男人對所愛的女人偏袒,有什麼不對?”
說罷,他隨即轉身離開。緊接着,他聽到了壓抑的泣聲,但這次他不再回頭。
時間會沖淡一切,如果司瑾羽經過這一關,大概就能夠看破人世俗情,衝過困擾她的瓶頸吧?
……
在萬里之遙的上空,一道紅色的影子正向崑崙急速接近。
“果然,只有爭心才能散發這麼強烈的妒意……真是太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