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甫一抖開,彌川的呼吸瞬時屏住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美的女人:她的五官、身段這樣柔美和諧,竟無一處瑕疵可言。她是這樣完美……彌川忽然覺得自己的目光太過侷限,竟只能落在一處,無法欣賞其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
特別是那雙眼睛,彷彿會說話一般,將一切光亮都吸納入了其中。這世間,只怕沒人能躲開這樣完美的存在。
彌川耳邊彷彿能聽見丹若在用不甚標準的中原話說:“我的明燈呢?”她頭腦一熱,下意識地回答:“我拿給你--”
彌川雙手已經伸到了書包裡,卻突然又被什麼驚醒了。
她回過神,看見安清夜的尾戒亮起了一層薄薄的銀光,如同扇面一般攏住了兩人,隔絕開了那幅畫卷。他回過頭,神容焦急:“那是攝魂術,你沒事吧?”
彌川還有些昏昏沉沉的,卻強撐着說:“我沒事。”
“炎龍”一聲冷笑:“醒得倒快。”
不過彌川的舉動之於她已經足夠,明燈就在書包裡。“炎龍”抿脣一笑,媚眼如絲:“就這點本事,想要攔我,恐怕還不夠。”
“夠”字剛出口,她雙手掌印中便噴射出一道極暴烈的力量,輕而易舉地便衝破了那道銀光。
安清夜大半心思都在彌川身上,並未預料到她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措手不及間被擊中胸口,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彌川駭得臉色灰白,眼見安清夜還在強撐,一咬牙,攔在他身前:“等等。”
“炎龍”收手,氣定神閒道:“想通了?”
“你……再讓我看一眼若丹的畫像,我就給你明燈。”彌川乾脆地拿下揹包,從裡到外翻了個底朝天,東西嘩啦啦落了一地,其間卻並無明燈,“不然你就自己找吧,我保證,你一定不知道我將它藏在了哪裡。”
“炎龍”躊躇數秒,自覺勝券在握,也就笑了笑:“被這幅畫勾去心魂的人可真不少。”
安清夜倚在木柱上,衝彌川微微搖頭,大約是想要阻止她。
彌川卻示意他放心。她慢慢走近畫卷,俯下身,看着畫中美人碧藍的眸子,嬌俏的笑靨,以及漫天的櫻花花雨,忽然喃喃道:“這世上最強大的力量,除了仇恨,還有堅持。”
“炎龍”聞言怔了怔:“什麼?”
彌川擡起頭,衝“炎龍”嫣然一笑:“你想要嗎?獨孤謹的堅持。”
“炎龍”觸到彌川含義不明的笑意,心下忽然覺得不安。
“仇恨和堅持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可是要毀滅它們也很簡單,只要一點點的……柔軟。”
彌川輕聲說完,趁對方不注意,將畫扯了過去,和自己手中的經卷一起,扔向了案桌上的油燈火焰!
“炎龍”阻止不及,反倒放手,戲謔一笑:“你以爲火能燒得了這畫?”
彌川卻不理會她,而是大喊一聲:“小淘仔!”
嗖的一聲,小淘仔抱着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奔向火光,用力一擲,將那顆大石榴一同扔進了火光中。
轟--
火焰躥起足有一丈高,畫卷、經文、明燈都被湮沒在火舌之中,頃刻間便消失了。
“炎龍”愣了一秒,旋即暴怒,明麗的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你敢!”
她毫不猶豫地將積蓄的力量結成了掌印。在她蓄勢待發之際,安清夜掙扎着撲上去,將彌川撲倒在地,兩人滾在一邊。
然而那股巨大的力量卻尾隨而至!彌川最後一眼,只看見安清夜關切的眼神,那一瞬間,她忽然間不再恐懼,只是安心地等待着即將到來的疼痛。
可是預想中的疼痛卻遲遲不來。
彌川睜開眼睛,只見那團火焰直直地撲向了“炎龍”,替他們擋開了那最後一擊。
她在火光之中看見了異族少女的身影。丹若笑得明媚,輕聲說:“你知道嗎?若是那一晚,他帶我走……我會願意放棄一切。”
彌川看着她,那雙碧藍的眸子如此清澈,彷彿水晶一般。她相信異族少女,可心底卻愈發痠痛,爲命運的不公,爲他們各自心中的家國,和彼此驕傲的堅持。
彌川拼命點頭:“我知道的。”
火光漸漸消失,“炎龍”的身影亦不見了,不知是被燒成了灰,還是逃走了。
屋內只剩他們兩人,彌川被安清夜壓得喘不過氣來。
兩人彼此間臉的距離不到一寸,狼狽不堪。
然而他們卻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相依爲命又能僥倖活下去的感覺,真是愉悅至極。
六
安清夜躺在牀上,神色有些鬱郁。
倒是彌川不住安慰他:“你不就是被一個女人打敗了嘛,沒什麼的啦!”
英俊的老闆使勁瞪她,嘴硬強辯:“我是一個不小心!不然怎麼會輸給她?”
“好吧好吧,那你休息吧。”彌川放下白粥,“餓了再喝。”
“等等,你還沒告訴我最後是怎麼回事。”安清夜胸口受了傷,語氣愈發像個小孩子。
彌川無奈又坐下,抿了抿脣,強迫自己告訴安清夜這個結局:“你知道爲什麼獨孤謹要殺了丹若嗎?”
安清夜凝神傾聽。
“丹若遠嫁中原之前,早已想好了爲族人復仇的計劃。她特意引來馬賊,獨孤謹因爲護衛她而受傷,她便趁機在他身上下了血咒。
“安息國的血咒極爲狠毒,施咒者以自身鮮血爲引,將其埋入對方心胸。若是不發動,則毫無異樣;一旦發動,她便可命令獨孤謹做任何事。事成之後,施咒者會心力交瘁而亡,而獨孤謹卻會安然無恙,只是全然記不起自己做過什麼。”
彌川頓了頓。她在那幅獨孤謹親筆所畫的畫卷上,“讀到”了故事的真相,也不由得感慨丹若籌劃之縝密,乃至狠毒。
“她要在皇帝迎娶自己的那一刻,讓獨孤謹將手中長劍刺入皇帝的喉嚨。如此,在她身亡後,獨孤謹弒君之名一旦落實,將百口莫辯。且他又手握重兵,勢必不會坐以待斃,若是和保皇派一決生死,中原立刻會四分五裂,安息的國恨家仇也能得報。”
安清夜閉了閉眼睛,輕嘆說:“果然是毒計。”
“可惜……獨孤謹發現了自己身上的血咒。”彌川輕聲說,“血咒極其難解,即便施咒者被殺,咒力猶存;哪怕是獨孤瑾也死了,施咒者的靈魂依舊可以操縱咒語。無奈之下,獨孤瑾便用了術士想出的極其殘酷的解咒之法。”
那個晚上,他持劍站在她面前,未等她說出一個字,便穩穩將劍尖刺進了她的胸膛。
她倒下的時候,眼神中還帶着憧憬和歡喜--她以爲,他是來接她一道離開的,遠離那些國恨家仇,再也不回來。
可原來不是。
丹若用盡全身力氣,想要說什麼,可那口氣息很快便散了,她只吐出兩個字:“不是……”
他看着她軟軟臥倒的身影,心底不是不明白她想說什麼,可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說了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不信。”
身邊的術士們開始嚀誦咒語,將她的魂魄拘禁在畫卷之中。從此她將被鎮壓在齊雲塔下,日日受明火灼烤之苦,再無餘力控制血咒。
獨孤謹漠然地從血泊中拾起那一枚石榴果,植入白馬寺庭院中,做完這一切,才從容地踏入禪房。
桌上早已放置着紙和筆,卻又極突兀地,還放着一把銀質小刀。
他並未皺眉,徑直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鮮血一滴滴落下,宛如溪流,淌入硯臺中。
他開始謄寫經文,筆筆赤紅,直到耗盡最後一滴心血,倒在案桌之上……
“用這種解咒之法,獨孤謹所受的痛楚更甚於丹若。他的每一寸靈魂血肉,從此都附在經紙中。”安清夜感慨道,“齊雲塔下她若有異動,白馬傳燈,石榴結果爲訊,後人便會焚經鎮魔。分筋拆肉之痛,他對自己狠絕,遠勝於對她……”
“他本可以帶她離開的……”彌川輕聲說,“結局不必如此慘烈。”
安清夜微微眯起眼睛,低聲說:“不……他不信,是因爲這一把太大,他賭不起。”
白馬寺,齊雲塔。
她的魂魄被鎖明燈畫卷之中,日日夜夜受折磨灼燒,不得解脫。
是啊,隔了國恨家仇,他們各自機關算盡,看似是他棋高一着。
可千年後轉身,卻原來,他亦死生不能。
他明明知道經卷、明燈、畫卷三者一起被焚,才能徹底消除血咒,卻寧願忍受千年的折磨。或許他是知道,只有這樣,他和她,才能在這世上,多存留一絲痕跡吧。
屋內靜靜的,兩人沉默了良久,彌川才緩過神記起另一件事。
“炎龍……她到底是什麼人?”她躊躇了一下,遞了一張紙給安清夜,“後來你暈過去後,我發現她留了一張紙給你。”
安清夜接過來,打開,只見上邊只有簡短的一行字:“峨眉金頂,空懷若谷。”
他看完,一隻手無意識地摩挲着尾戒:“呵,炎龍……櫻虞……老朋友了。”
“她叫櫻虞?”彌川好奇地問,“你們早就認識?”
“攝魂自古以來就有兩宗,嚴宗恪守戒律,若是被攝魂者不願意,一般情況下絕不強迫;而密宗……崇尚力量,他們認爲被攝者越是反抗,能汲取的力量便愈強。”
“你是嚴宗?”彌川試探着問,“……她是密宗?”
安清夜淡淡地笑了笑,眼神卻略顯蒼涼:“嚴、密之爭,只怕又要開始了。”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