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意醺然的管離斜睨地看着離火,眼眸微冷,清朗的聲音像是從冰面拂過的柔風,“鳳溯朝不缺帝王,百姓也不會在意坐在那個王位上的是誰?她要想名正言順,蓋過姬黍離的鋒芒,唯有盛世二字,無論她是何種心思……”
管離低低地輕笑,笑聲在夜空激盪許久,半晌,他才徐徐道:“鳳溯百姓終得一世安寧。”
嘴角含笑,管離如朗星的眸子微闔,像是看到了自己心中所想,良久,淡淡的聲音方傳入離火耳中。
“難道這還不值得大醉一場嗎?”
“那個窮丫頭……她還是個丫頭啊!”想起葉芷平日橫眉豎目的靈動模樣,離火聲音裡有着他自己都不察覺的不忍和不平之意。“十四歲而已,連我修行年月的零頭多都沒有。”
管離臉上的笑意淡了淡,離火說得,他又何嘗不知。
“只是寧願……負她一人,也不願負天下人。”
孰輕孰重,早就在最初已經決定好了,不是嗎?
幾不可聞的呢喃在溢出脣縫的剎那就已如風消散,酒意上心,暈生雙頰,管離生平第一次嚐到了醉酒的滋味,如夢似幻,恍若陷入了迷迭香的幻境,又恍若南柯一夢,恍恍而不知世事。
離火怔怔地望着那人,便是醉臥石桌之上,以臂爲枕,青絲散亂半掩醉顏,也不曾失了從骨子裡透露出來的華貴優雅,猶若是從古書中幻出的人,處處顯出不同凡間的悠然若仙。
眉尖微攏,管離方纔的話雖然聲音低近乎無,可他仍是一字不漏地聽得清楚,“寧負一人,不負天下人嗎?”
離火將管離在口中回味兩遍,不知爲何覺得口中愈發地苦澀起來。那個總是愣愣的,一心護着那條臭蛇的丫頭……竟是要擔負着這些嗎?
離火此時才真正明白,帝王這個名號,不只是口中那點分量,簡單的兩個字,遠比他所能想象的到更加沉重。
默默地在月色下佇立良久,直至月上中天,夜風冷涼如水,離火方悵然若失地橫打抱起沉睡過去的管離,轉身欲走。
只是一轉身,離火差點跟一個人撞上,不對,準確來說,是一個懷裡同樣抱着人的少女。
葉芷錯愕地看着離火懷裡衣衫不整的管離,離火的視線自然落到了葉芷懷裡沉睡的小人身上,葉芷眼睛連眨數下,目光詭異,半晌不言,離火不知爲何,也不說話,氣氛一時之間詭異起來。
原本覺察到葉芷回來,想要迎出來好好哭訴一下的綠蘿,小心翼翼地繃着呼吸,一點一點地將快要踏出房門的步子收回來,大氣不敢喘一下地縮在牆角,欲哭無淚,這未名宮有什麼好的啊?房子破,牆壁破,除了她這個綠蘿長得旺盛點,沒什麼特別的啊,怎麼離火殿下還戀戀不捨沒走呢?
“你?”
“你……”
兩方同時開口,俱是一愣,葉芷心生疑惑,目光在離火和管離之間遊移不定,神色愈發的古怪,離火卻沒有察覺,他視線上移,落到葉芷隱隱泛着病態蒼白的臉上。
“你想說什麼,你先說吧!”離火率先打破沉默。
“你怎麼會在這兒?管離這是……醉了?”葉芷一連問了兩個問題,都是眼下她最迫切想要知道的問題。
“管離是爲了躲開花萼,我是爲了找他纔來的,來的時候……”離火抿了抿脣,不自然地移開視線,“來的時候,他已經是現在的樣子了,大概是喝多了。”
“恩?”葉芷將信將疑。
“你呢?你的傷還沒好,他……也傷着,怎麼大半夜地到處亂跑?”離火問。
“那間屋子佈置得那麼文雅,一看就知道不是客房,鳳鳴宮只有你和管離兩人在住,那屋子肯定不會符合你的品位,定是管離日常起居之所,我住在那裡,管離肯定不方便,葉白也不太習慣,我身子好了大半,索性打算帶他回了未名宮,只是,可能因爲失了內丹的緣故,他的精神不太好,昏昏欲睡的,所以我乾脆抱着他,好讓他睡得舒服些。”葉芷道。
“沒想到你居然……想得這麼多。”半晌,離火才澀澀地說道。
“……”這種情況下,一般不都該是誇她心細如髮嗎?他怎麼反而說他想得多?葉芷無語望天,這個騷包鳳凰總是不按常理出牌。
“……還有事嗎?”和離火僵持半天,葉芷手發酸,忍不住急了,該說的都說完了,怎麼這個騷包鳳凰還不走啊?
“沒。”離火搖頭。
“那我和葉白回去休息了。”葉芷急欲回屋。
離火扭頭望着葉芷匆匆擦肩而過的背影,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不怨嗎?”
“……”她是長了張怨婦臉?還是遷怒他,觸動到他的哪根弦了?
葉芷懶懶地偏過頭,月光如水,靜靜的照射到那半邊臉上,越發顯得膚白如瓷,細膩晶瑩,眉如淡墨,目光澄澈,清秀中展露三分少女的柔美,一瞬間,離火腦海裡除了眼前少女慵懶冷清的模樣,竟似一片空白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無法去想。
“我該怨什麼?怨蒼天不公?還是怨命運弄人?”葉芷冷冷地笑了幾聲,目光幽幽地望向天邊的明月,浩渺深遠的夜空只有這輪明月散發着安謐的光輝,日日夜夜,年年歲歲,好似不曾變過一般。
“仔細說來,沒什麼好怨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註定要走的路。就像是你是隻騷……鳳凰,註定了火翼金翅,九重天上任遨遊。而小白是條蛇……”葉芷嘴脣輕抿,方道:“卻註定了要被我連累,三生三世,生死相依。”
“那你呢?”離火忍不住接口問道。
“我?”葉芷偏了偏頭,像是迷惑了下,又像是認真思考了下,方道:“大概是註定了要因這個女帝的身份,一生難得安穩吧?其實,除了少了安穩,勞心勞力點,追殺多了點,當一個女帝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衣食無憂,不是嗎?”
“便是……便是寧負你一人,不負天下人,也無所謂嗎?”頭腦發熱,離火哽咽喉中的話脫口而出。
葉芷愣了下,低低嗤笑出聲:“你到底明不明白啊!帝王之尊,潑天富貴,可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便是真如管離所言又怎樣?有因必有果,便如鳳華貴爲鳳王之尊,有時不也不得因肩上的重擔委曲求全,做一些不願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嗎?”
“你都聽到了?”離火無措道。
葉芷點頭,一點都沒有因爲偷聽別人談話的心虛尷尬。什麼是偷聽,明明就是他們自己沒有選好地方,選好時間,她是不得不聽,如此說來,她有什麼理虧的?
靜謐的夜晚,偶爾傳來嘶嘶的蟲鳴,葉芷低頭看向那依舊安睡着的小人兒,月色照在那本就潤白的膚色,卻襯得那容貌多了幾份飄渺,像是雲端的小仙童,精緻可愛,卻也是透露着仙人俯視民間的倨傲。
“他說得沒錯。”葉芷俯首在小人的額頭輕輕親了一下,道:“只是他不知道,這世上啊,還有那麼一個人……”
葉芷扭頭,彎起眉眼,衝離火粲然一笑:“寧可負天下人,也不願負我一人!”
言畢,心情極好的葉芷不再理還是愣在原地的離火,輕哼着小曲往回走,只是擡頭走路的她,卻不曾注意到,懷裡熟睡的人兒那輕如蟬翼的睫毛,微微顫了顫,那上翹的嘴角,彎得好似夜色中那輪月牙。
離火在月色下佇立良久,直至管離像是發出不舒服喃喃聲,才恍若驚醒一般,深深望了一眼那緊閉的屋門,方轉身離開。
有些人,有些事,註定了旁人無法涉及,無法擦手,只能做一路過客,靜看因緣際會,如雲捲雲舒。
轉眼幾天過去,葉芷原本因傷勢打亂的生活再次恢復正常的軌跡。
上午跟着花萼學坑蒙拐騙……咳咳,不對是宮廷禮節,下午呢,則是去尋管離聽他講述治國之道,爲帝平衡之術,偶爾也會摻雜一些“據說”的野史秘辛,當然,葉芷純粹是抱着聽聽看的態度,完全沒把那些個事情當真。
只是葉芷有些在意離火的態度,似乎自那晚起,這幾天離火見到她時,總有些……不自在的感覺,眼神也躲躲閃閃,叫葉芷心裡納悶,她還私下曾感嘆過,難得能跟火爆脾氣的騷包鳳凰,心平氣和地對話一次,怎麼轉眼騷包鳳凰就不正常了?果然,他們之間還是不適合和平相處。
葉芷認真地考慮了下,是不是要再刺激一下那個騷包鳳凰,看他能不能恢復正常,這樣,她也很不習慣啊!
啪,三指寬地黑漆漆的檀木戒尺毫不留情地重重打在葉芷的挺直的腰肢上,葉芷面上笑容依舊如沐春風,心裡卻是痛得呲牙咧嘴。花萼下手真重,她的老腰啊,估計都有留有一排紅印子了。
“我說過了,你跑神可以,但不要讓我發現,怎麼把我的話當作耳旁風了?”花萼笑道。
“是我不對。”明明是認錯,只是不知爲何在葉芷做來,反倒是有了幾分端坐廟堂之上,俯視羣臣的華貴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