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 韓迦便醒了過來。看見守在他牀前的謝暮遙,他欣喜若狂,但得知是趙晰救了自己之後卻沉默了。正在謝暮遙擔心他還會去找趙晰復仇的時候, 韓迦突然一笑, 恢復了平素的灑脫, 彷彿有些苦惱地笑道:“竟然是他救了我啊, 可是之前我們已經兩清了, 那我現在要怎麼還他呢?”
謝暮遙鬆了口氣,指着隔壁房間,微笑道:“殿下正在休息, 且等他醒來吧。”連她自己都沒發現,這一聲殿下叫得極自然, 極親切。
韓迦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似在出神, 半晌又是一笑,“罷了, 現在我身無長物,也沒甚可還他的。想來自認識起,我就從沒做過一件讓他高興的事,這一次,我就遂了他的心願吧。”
他的話聽得謝暮遙一愣, 不待她反應過來, 韓迦站起來一笑:“代我向他們道謝, 日後若有需要, 在下隨時聽候差遣。韓某這便走了。”
“走了?”謝暮遙怔住, 韓迦仍是笑笑,道:“自然, 還要多謝你。韓某這條命是你們救的,什麼時候想取回去的話,告訴在下一聲即可。”他將一個玉佩系在謝暮遙腰間,“裡面有傳聲符,可以用三次。如果你遇到什麼難事想找在下,對着它說話就可以了,韓某必定會全力以赴。”
他的話雖是極懇切,然而語調卻非常生疏,一口一個“韓某”、“在下”,聽得謝暮遙愈加糊塗,“韓迦……”
韓迦最後對她笑了笑,推開門,只見滿面青色逼眼而來,竟是前所未見的鮮活,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然後,他大踏步離開,坦坦蕩蕩,再無停留。
謝暮遙倚着門,愣愣地看他漸行漸遠,直到薛靖初一聲呼喚纔回神,喜道:“薛姐姐你醒了,沒事吧?”
“沒事,昨晚休息得很好。”薛靖初笑道,正欲進去看看韓迦的狀況,卻發現屋內無人,嘟噥道:“走了?真是沒良心的小子。”
謝暮遙忍俊不禁,她的薛姐姐還真是毫不客氣,當下把韓迦的話轉述給她,還提到了他奇怪的表情和語氣。
“薛姐姐,韓道長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吧?”末了,她擔心地看着薛靖初,韓迦這一次復生,變化當真巨大得緊。
“放心吧,那傢伙是受了人家恩惠,不好意思再搶下去了,有什麼事。”薛靖初冷哼了哼,顯然對他獨自悄沒聲息地跑了很是不滿。
“搶什麼?”
看着滿頭霧水的謝暮遙,薛靖初好笑地戳了她額頭一下,嘆道:“當局者迷,還真是。”
“薛小姐,遙兒。”一個聲音突兀地出現,未語先笑,趙晰從門外走出,神采奕奕的笑着,顯見得心情不錯。她們的話,也不知被聽去了多少。薛靖初本待嗆他幾聲,又覺無聊,只哼了下,並不理睬。
“殿下。”謝暮遙倒是笑着打了聲招呼,薛靖初聽她語氣裡毫無芥蒂,不由得回頭多看了她一眼,果然,謝暮遙眼裡一片純明色彩,先前的憂鬱陰霾全無。她心裡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遙兒倚門而待,莫非在等我?”趙晰自然也發現了,雖是早已料到了,心下仍是大鬆了口氣,不由得開始調笑起來。
“正是。多謝殿下援手,韓道長讓我向殿下致謝。”出乎他意料,謝暮遙竟然點了頭,“我正要和殿下辭行。”
“辭行?”趙晰臉上的笑容僵住,重複了一句,“你要去哪兒?”
謝暮遙笑得燦爛,“此間事已了,我要去京城找哥哥。”轉頭對薛靖初道:“薛姐姐,我們走吧。”
薛靖初心裡大石落了地,也笑道:“好,那殿下,告辭了。”
“等……等等……”看她們並肩越走越遠,趙晰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忙出聲喚住。
“殿下?”謝暮遙住了腳,有些詢問地看了過來。
趙晰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牢牢禁錮住她,卻不知該說什麼,許久方道:“遙兒……你可還是在……怨我?”
“怨你?”謝暮遙詫異地看着他,彷彿想起了什麼,笑道:“殿下可是指韓道長之事麼,既然道長已經甦醒了,事情就過去了,何來怨恨之說呢?而且我覺得韓道長也沒打算追究下去,殿下大可不必爲此耿耿於懷。”
“不……我不是說韓迦,我……”趙晰語調急切,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我之前……對不起……你原諒了我麼?”
“之前?”謝暮遙摸了一下頭,恍然大悟,“哦,你說這個呀。”
看着她似乎已經快要遺忘的表情,趙晰竟無端有些失落,只緊緊盯着她的眼睛。
謝暮遙想了想,道:“我倒真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什麼問題?”
“你可曾後悔?”謝暮遙眼神清亮,如羣山深處的一汪水潭,沒有一絲雜質。
“後悔?”趙晰以前從未想過後悔這回事,做了便是做了,後悔何益?可是,最近他腦中卻一直回想着這兩字,他可曾後悔麼?
如果他不曾欺騙……也許謝暮遙還在他身邊?
“我……不,我從不後悔,這都是我必須要做的。之前早就想好了後果,求仁得仁,也沒甚可不平的。我只後悔一件事,爲什麼遇上的——是你。”趙晰語氣澀然,他騙了她那麼多次,這怕是他難得的坦白了。“以前我以爲我已經足夠無情了,可是……若說這世上還有誰是我不想傷害的,那就是你。可惜,我知道得太遲了……”
她到底把他的真話逼了出來。
他有很強烈的預感,如果他現在不說,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說了。
謝暮遙淚光瑩然,微笑道:“多謝你願意告訴我。不過往事已矣,從今後,你不必再自責了。”
“你原諒我了?”趙晰驚喜地抓住她的手,“你不怪我?”
“自然。”謝暮遙的眼睛已經幹了,“方姑娘只是一時意氣,殿下現在去追,也許還來得及。若有什麼需要,請務必告訴我,我雖不才,也希望能稍盡綿薄之力。我先走了,殿下好自珍重。”
“你要去哪兒?”趙晰聽得心驚,急問道。
謝暮遙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要去京城啊。”
一直沉默在一旁的薛靖初聞言笑了起來,一把拉起她手,“我們快走吧,現在趕去,還來得及。”
“什麼來得及?”謝暮遙一行走,一行擡頭望她。
薛靖初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打哈哈道:“沒什麼,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終於原諒他了。可是卻連一切都放下了。
趙晰呆呆地看着她們駕雲離開,只剩下碧空如洗,忽然想起那日方嬙離開也是這麼個大晴天。
他本不是無情的人,他終於成了無情的人,他到底不是無情的人。
走了,都走了。
他終究還是一個人。
陽光漸好,溫柔地給他披上了一層金衣,宛如帝王加冕般光華絢爛,冥界的王終於潸然淚下。
多年之後,焱慶元年的七月初九依然是一個令人悠然神往的日子。而它的主角,那跌宕神秘的一生,則是後人追憶不已的傳奇。
京城一向多風沙,漫天漫地的黃沙常令天地都失色,今日倒是難得的一個大晴天。小商販們賣力的吆喝,三三兩兩的公子小姐們悠然閒逛,街上的小店裡散發着炒米粥的香氣,彷彿每一個大好天氣的中午。
然而今天是不同的。
太陽漸高,曬得衆人出了一身的熱汗。菜市口已圍滿了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着什麼。京城的百姓總是更有資格議論朝政的,什麼皇上駕崩太子即位、入宮選秀后妃冊封、哪些大臣被革職哪些又被召回等等,新皇登基不過數月,這菜市口已被染紅了一層地。各種言語吵吵嚷嚷地隨着熱風四處飄散,更平添了焦躁和喧囂。
午時一刻。
劊子手來了。他的肩上扛着一把大刀,明亮亮的映着日頭,刀光雪亮。
午時二刻。
紫袍的監斬官黑着臉,大踏步進了人羣的包圍圈。他的身後,一羣穿着甲衣頭頂紅纓的兵士跑步而入,站成一排。
天地間平添了幾分肅殺,連陽光都似乎蒼白了些。
還有一刻,便是午時三刻。
然而人犯還沒到。
莫非那殺人者也在猶豫麼?
衆人議論紛紛,疑惑着爲何這麼大的事之前卻沒露出半點風聲,猜測着犯事的是誰。有人眉飛色舞地講着聽來的酷刑,膽小的姑娘打聽了幾聲,白着臉離開。
“薛姐姐,你這麼着急做什麼?”謝暮遙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風中被撕得變了形,幾乎聽不出來。
“劫法場。”薛靖初緊張地掐着手指計算着,頭也不回地答道。
“什麼?”謝暮遙差點從雲上掉下去,“劫誰?”
“你哥哥。”
這回若不是薛靖初拉着,謝暮遙就直接撞上前面的雲山了。
“怎麼……怎麼回事?”謝暮遙顫顫巍巍地問道,穩住快要渙散的心神,才恍惚想起數月前就有人預言過哥哥將大禍臨頭。
可是爲什麼她竟沒有絲毫感應呢?
看她這樣,薛靖初也後悔自己一時放鬆口快了,忙安慰道:“別急,我們這不是去救他麼?”
謝暮遙壓下滿腹疑竇,點頭如搗蒜地道:“對,對,我們……我們快去救他。”急切間她的頭撞上薛靖初的頭,來不及揉一揉就加快速度趕往京城。
午時三刻已過,而人犯還沒影子。圍觀的百姓們早已議論紛紛,那高坐上頭的監斬官也有些坐立不定,暗自恐慌是否上頭改變了主意,真是聖意難測。
“來了來了。”忽然一陣起鬨的聲音傳來,伴隨着大姑娘小媳婦的惋惜聲,一個身穿灰白色囚衣的青年被獄卒押解而來。
監斬官大喜,忙站起來,隨即發現自己的失態,忙咳嗽一聲,慢條斯理地走到人犯面前,拱手爲禮,假惺惺地道:“謝兄,多日不見,兄臺可好?”
謝隱淮微微一笑,沙啞着嗓子道:“多謝鄭大人掛念,僕很好。”
“唉,天意難測啊,當日謝兄對太……誰知今日竟落得如此收場,唉……”監斬官假意笑了笑,故意停住不說,轉身對那兩個獄卒吼道:“你們兩個廢物,不想要腦袋了麼,陛下的旨意是午時三刻斬首,你們竟敢延遲這麼久將人犯帶到!”
謝隱淮自然知道這番話也是對自己講的,只是微笑不語,閉目等待。
那兩個倒黴的獄卒被他吼得哆嗦,忙道:“回大人,不是我們不送來……只是……陛下一直在天牢裡,剛剛纔吩咐我們帶來的。”
“陛下?”監斬官心裡一顫,忽然覺得自己脖子上的腦袋有些不穩當了,忙揮手叱道:“行了,別說廢話了,行刑!”
一語未竟,忽然颳起一陣香風,吹得人軟軟的甚是舒坦,連劊子手的刀掉到地上也無人察覺。香風過後,漫天的花瓣紛紛灑灑而下,不多時便層層疊疊鋪了一地錦繡。衆人皆驚訝,擡眼望時,只見遠遠地兩個綵衣仙子從天而降,真個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兩人倏忽而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一指,謝隱淮身上的枷鎖便啪地掉在地上。衆人始料不及,卻見他足下忽然開出大朵蓮花,化爲五色祥雲,託着他冉冉而起,悠然遠去。
“仙子!”
“神仙!”
“天女!”
……
衆人匍匐在地,連連叩首,不敢擡頭再看,只恐褻瀆神靈。薛靖初和謝暮遙相視而笑,這樣的出場方式雖傻,卻是最容易糊弄人,須知救謝隱淮易,保名聲難,保謝家更難。不過如此一來,還不知會被傳成啥樣,民間傳說又有了新素材,她料定那個獨坐高堂的皇帝必不敢再爲難謝家。薛靖初手一指,又是一陣香風吹過,地面上乾乾淨淨,什麼也沒留下,彷彿一切都未曾發生。
監斬官戰戰兢兢地將異相上奏,等着皇帝的雷霆大怒,不料只得了一句輕描淡寫的口諭,令他不必再追,更賞賜金銀財帛若干,好像對這結果並不意外。當晚,帝王賜宴羣臣,卻扔下衆人對月獨酌,喝得酩酊大醉,小太監扶他回宮,隱隱聽到一句詩:質本潔來還潔去。
至於市井,當天就把天降異相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含冤莫白的風流名士和驚鴻一瞥的天女,多麼好的傳奇題材,宮調話本紛紛出現。幾個素來敬慕謝隱淮的才子名士還爲此事相繼寫賦,華美非常,市面上流傳一時,再現洛陽紙貴的奇觀。
街市依舊太平,人羣熙熙攘攘,不管發生了什麼事,生活還是會繼續。欠情的還了情,借債的收了債,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街頭的少年倚了樹,舉頭凝視着湛藍無垠的天空。一輪孤日明晃晃地照着,夏日的晴空一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