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好,陽光暖暖的,卻不灼人。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岸邊的柳樹是早綠了,一絲一絲煙柳弄晴,早開的幾朵牡丹華豔豔的,點破了這滿園的綠意。謝暮遙的琴是吳派的,含蓄清雅,帶着無盡的纏綿溫柔,融入了這暖日煙柳,聽得人四肢百骸都懶洋洋的,如坐雲端。薛靖初聽得入神,不由得眯起眼睛,躺在牡丹花下,一朵盛開的牡丹飄飄然落進了她的衣襟。
一曲終了,薛靖初睜眼看到,拾了起來,笑道:“這纔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呢。”
謝暮遙撲哧笑了,低頭理了理琴絃,“薛姐姐,我剛剛在想,什麼是天命呢?”
“天命就是自然之理。”
“天命真的不能違麼?”
薛靖初黯然點頭。
謝暮遙遲疑了一會兒,停下手中的動作,擡眼看着她,“可是,薛姐姐你想,如果按照天命的話,我應該轉世纔對……可是沒有,爹爹給我和……殿下……結了陰親,於是我就成了小王妃,留在了地府,那……這也是天命麼?”
薛靖初眼睛亮了,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說得有理,總有天命管不着的地方,是不是?我先出去!”
謝暮遙送她至門口,看她瞬間消失了蹤影,不由得笑了。正欲闔上門,忽然聽到一人曼聲長吟:“泠泠七絃遍,萬木澄幽陰。”
那人着了一身藏青色道袍,頭髮高高的綰起,斜插着一隻白玉簪子,用玄色的發冠固定住,白玉般的臉龐略有些瘦削,愈發顯得眉清目秀、棱角分明,渾身上下一絲不苟。
“道長。”謝暮遙停下關門的手,稽首爲禮。
“貧道韓迦,路經此地,聽得小姐琴聲精妙絕倫恍如天籟,一時忘情,還請女施主見諒。”那人還了一禮,露出了背上的劍。劍鞘通體雪白,隱隱泛着淡淡金光,一看便知定非凡品。
謝暮遙微笑了笑,“道長過譽。”
韓迦也笑了,輕風吹過,他的道袍亦隨之輕揚,一派仙風道骨,真恍若神仙降臨:“女施主,恕貧道冒昧,你一直住在這小院裡麼?”
謝暮遙搖頭,“我和姐姐新近才搬來的。”
韓迦嘆息道:“原來如此。女施主,這院子是不能住的了,還請告知令姐,另選一處好的住吧。”
“爲何?”謝暮遙吃了一驚,面色立時大變。
“這屋子上方隱隱約約籠罩着一層黑霧,此乃鬼物作祟之象。女施主剛到此處,可能還未發現,若繼續下去則性命憂矣。近日裡城裡人心惶惶,紛紛傳言十年前的採花大盜重現江湖,據在下看來,那必是鬼物在此興風作浪。女施主和令姐均爲弱質女流,可要小心了。”韓迦憂心忡忡地道。
謝暮遙愣在那裡,不知該做何反應。韓迦卻以爲她被嚇到了,忙溫言寬慰道:“女施主不必太過擔心,那鬼物雖兇狠,卻只對男施主……女施主和令姐搬離此處即可保無事。唔,這樣,不如貧道爲你畫道符紙,定可保平安。”說着進了屋,他身形極快,謝暮遙來不及喊住,只得跟進去了。
見那韓迦左看看右看看,謝暮遙心下惴惴,試探道:“道長可有什麼發現?”
韓迦嘆道:“好厲害的鬼物,且待貧道畫符。”刺破了手指畫下幾道符紙,手一揚,那些符咒便紛紛揚揚地灑向了院子的各個角落。
謝暮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忽覺心口一熱。韓迦笑得很燦爛,“好了女施主,有這些符咒在此,那些妖孽不敢放肆,貧道就先告辭了。”
“道長慢走。”謝暮遙只覺得心口越來越熱,攪得心裡也亂糟糟的,便也顧不上禮數了。
“施主請留步。” 韓迦大踏步離開,臉色忽然微變了變,似有什麼地方想不明白。
看着那飄然遠去的背影,謝暮遙忽然覺得有些熟悉。可是細細回想,卻不記得自己有見過。
傍晚時分,薛靖初笑得格外明媚地回來了,剛進小院就覺得一股強大的不適感,皺眉問謝暮遙:“怎麼回事?有外人來過了?”
謝暮遙正在關門,聽她這麼一問,便把下午的事都說了。薛靖初聽完,一聲冷笑,“就憑這些就想困住我們麼,還真是天真。”
謝暮遙怕她發火,拉拉她衣袖,“姐姐,他也是一片好心,把我們當普通人了,你就不要計較了。”
“好心?”薛靖初又是冷笑,拉住了她手往裡走,“若我沒想錯的話,他八成已經猜到什麼了。”
謝暮遙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不會吧,他怎麼猜到的?”
薛靖初哼了一聲,“鬼是沒有影子的,你不知道麼?”
謝暮遙如五雷轟頂,傻立當場。她還記得,當時陽光普照,那麼也就是說,他一眼就能看出來了。
“而且你看看這些符咒,哼,”她忽然出手,從謝暮遙身上拿下一張,面色忽然一變,而謝暮遙對此卻一無所知,“薛姐姐,怎麼了?”
薛靖初斂了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好半晌才道:“遙兒,你認識他麼?”
“不認識啊。”謝暮遙有些莫名其妙,轉念間忽然想到那一股奇怪的熟悉感覺,卻不知從何而來。
薛靖初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施展法術將那些符紙全部化爲飛灰,“沒事,不必理會。若他識相,就該從此撒開手;若還敢上門,那就新仇舊賬一起算,哼!”
謝暮遙欲言又止,終於鼓起勇氣,“薛姐姐,他怎麼說也是修道之人,這次……我看也不是有意要冒犯的,畢竟我們確實是鬼,而且……”
“而且那些壞事確實是我們做下的,是麼?”薛靖初冷哼了一聲。
謝暮遙沒有吭聲,但是表情倔強,算是承認了。薛靖初有些不悅,斜睨了她一眼,“你也這麼看?”
“薛姐姐……”謝暮遙低聲道:“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如果不是想讓我放開心也不會做那些事,所以罪魁禍首其實是我。”
薛靖初瞪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你啊,我都不知道說你啥好,你就這麼死心眼?罷了罷了,你不喜歡,我們以後不再做就是。其實呢,這也不算啥大事,我們也沒害人不是?”
謝暮遙仔細回想了想,除了偷偷出現在別人家裡害他們嚇一跳以外,確實沒做什麼壞事,當下點了點頭。“可是,他們不是說因爲這事鬧得城裡人心惶惶的,這也算是壞事吧?”
“切,他們的話你也信,按他們的說法,我們倆就是擄掠美少年的大淫賊,人人得而誅之,你也這麼覺得麼?”
謝暮遙低着頭,“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是好人。我們也沒做壞事。”
薛靖初拉着她的手往屋裡走,“你還小,這世上有些人呢就喜歡只看表面就胡亂下定論了,真相是什麼他們纔不關心呢,你想想地府裡枉死獄有多少人?本來就是捕風捉影的事,加上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宵小嚼嚼舌根,煽動幾個頭腦簡單又愛出風頭的傢伙當出頭鳥,一頓亂棍子下去就能送了人命。這種無聊人的把戲,有時候可比皇帝的聖旨還管用呢。”
謝暮遙聽得心頭一寒,“他們……怎麼能這樣?”
薛靖初冷哼了聲,“這種人,最愛的就是欺軟怕硬。他們也就能欺負欺負老實人,若真是有權有勢的人犯了什麼,纔不敢管呢,一個一個都跟縮頭烏龜似的,比兔子還跑得快。這種人的話,管他那麼多做什麼,當耳旁風得了。”
謝暮遙有些擔憂,“那個道士好像看起來挺厲害的,他會不會再來啊?”
“再來更好,看我不打得他滿地找牙,豎着進來橫着出去。乖,別擔心了,你薛姐姐的法術可不是白練的,雖然不敢和閻王爺判官比,對付幾個欺世盜名的茅山道士牛鼻子還是沒問題的。”
“嗯,林公子的事怎樣了?”謝暮遙聽她這麼說,登時放了心,也就不再糾纏那個道士的問題了。
“沒事了,我把他贖出來了,他說要一個人走,我也不好勉強,就讓他自己走了。”薛靖初拉着她進屋,一邊略有些黯然地道。謝暮遙安慰地拍了拍她手,她笑了笑,“不想這些了,他愛咋地咋地,我們進去吧。”
第二天一早,謝暮遙就愁眉苦臉的。薛靖初很詫異,再三追問,她才吞吞吐吐地道:“姐姐,我……我想回家看看爹孃。”
薛靖初皺着眉頭,“不行,你爹孃都認爲你死了,你要是這麼跑回去的話會很麻煩。而且地府規矩不能破,我們這麼偷跑出來已經犯規了,要是跑回家的話人間若起了動盪閻王爺還不得氣死。”
謝暮遙垂頭不語。
薛靖初嘆了口氣,“你已經死了,你爹孃就算傷心一陣子,現在也該恢復了。現在你跑回去,又不能久留,何苦再惹他們傷心呢?何況你畢竟是鬼,若和人呆久了會損人陽壽的,就算你爹孃都不在意,你也能不在意麼?”
謝暮遙頭垂得更低了。
看她這個樣子,薛靖初也覺得很無奈,但畢竟陰陽有別,人鬼不能相容是自然之理。忽然心頭靈光一閃,“遙兒,你倒是可以去見一個人。”
謝暮遙擡頭,驚愕地看着她。
“嗯,你可以去見你家哥哥,就是給你血符的那個人。他的氣血和你的相通,所以無妨。”
“真的?!”
“嗯。”
“太好了,我這就去找他!”謝暮遙興奮得手足無措,笑得見牙不見眼的。
薛靖初好笑地道:“別急,你知道你哥哥在哪兒麼?”
謝暮遙稍稍冷靜了下來,“我死的時候,他好像在京城。但是現在……我就不知道了。”
“嗯,不要緊,我們就先去京城找。若不在了,我們再打聽打聽。可惜諦聽不在,不然直接問它了。”
謝暮遙不由笑了,“你不會掐指一算麼?”
薛靖初白了她一眼,“我又不學占卜星相的,還算呢,我頂多也就會個九章算術了。”
謝暮遙撲哧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