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迦挾着謝暮遙飛出了老遠才停下, 見後面並沒有鬼差追上來,心頭也是一鬆。低頭見謝暮遙軟軟地躺在他臂間,眉頭微蹙, 還沒醒過來, 忽然就怔住了, 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 嘆了一聲, 將她負在背上慢慢地往前走。
事情發展到這個樣子,早已超出了他的預想。他本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現在卻不知所措了起來。若趙騰真個殺了趙晰, 守信放了謝暮遙,小師妹也能得以保全, 那自是能預想到的最好的結局;若趙晰勝了趙騰, 保得謝暮遙平安無事, 只要放過小師妹,即使要自己的命也是可以的。可是他沒想到方嬙竟然沒死, 而趙晰也如此絕情,竟是完全不管謝暮遙死活。而他自己……
他又是一嘆,雖然是他背叛了她,卻還是看不得她死啊。她之前自嘲爲花匠的那一刻,沒人知道他心裡有多酸澀。
那現在……又該如何呢?
背上的謝暮遙忽然掙扎起來, 韓迦忙放下她, 謝暮遙撫着額頭, 似乎仍有些眩暈, 定了一會兒, 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冷道:“你救我做什麼?”
韓迦手足無措起來, 心中有千言萬語卻是不知從何說起,想分辯又不知該如何辯解,踟躕了一會兒,才囁嚅地道:“抱歉……我對不起你……其實,我……我不想傷害你的……”
謝暮遙靜靜地看着他,默默聽着,似乎還很輕地嗤笑了一下,韓迦一驚,下意識去看她時卻全無蹤跡,但面上的蕭瑟和空洞讓他心頭大震,這才遲鈍地想到,他和趙晰的所作所爲,對於她而言無疑是雙重背叛,她受得住這等打擊麼?
謝暮遙又是一笑,這回他看清了。那笑裡不無諷刺,淡淡的,似乎沒有喜怒。而她的眼睛已經不再看着他了,而是仰起了頭,將目光投向那極遙遠處茫茫的蒼穹。
韓迦愈發擔心起來,想要勸解卻又無從勸起,氣氛便尷尬起來。她的身體本就嬌小,在風裡顯得格外單薄,然而她卻站得筆直,只留給他一個寂寞的背影。
寶劍忽然響起,韓迦面色一變,拔劍出鞘,看到濃濃的血色將劍身染成緋紅,心知小師妹遇險了,立時大急。一看謝暮遙還靜靜站在一邊,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邊,他遲疑了一下,想要告辭卻又不敢就這樣丟下她,只得告了聲“得罪”,依舊扶住了她,御劍趕往小師妹的住處。
當年韓迦的小師妹因貪慕人間繁華獨自離開師門,凌雲子以爲奇恥大辱,大怒之下將她在師門裡的一切都銷燬,不許門下弟子再和她來往,只有韓迦不顧師傅禁令偷偷來照顧她。小師妹自廢了全身修爲,身體比常人來得更虛弱,以前一直被衆師兄師姐細心呵護,現在落得獨自一人,處境自是不堪。可韓迦卻從沒見她叫苦,倒是偶爾他自己看不過去了,勸說她回去,任師傅責罰一下也就過去了。可惜小師妹雖然身子弱,性子卻是極強,硬是咬着牙強撐着。
某天傍晚,他偷偷出來幫她幹了一天的活,臨走時又提起這事,小師妹咳嗽了一陣,喘着氣笑道:“這是我自己選的,求仁得仁,我不後悔。謝謝大師兄常來看我,不過以後別再提這話了。”
他這才知道她真的早已下定了決心,有些黯然,又有些敬佩,因此當他知道小師妹命不久矣的時候,不顧一切地攔下了鬼差。後來趙騰與他定下協議,只需他寫下一個方子,便將他小師妹的名字從生死簿上勾掉。這就是後來殺了閻王妃的方子。不過那時他並不知道,一心只想着保住小師妹的命,之後雖是悔恨萬千,也是來不及了。因此自那以後,他就離開了小師妹的家,在天涯間漂泊流浪,這才遇到了謝家兄妹。
寶劍一直在嘟嘟地不停響着,韓迦心焦不已,好容易到了小院,推開門卻正見小師妹喋血的樣子,旁邊站着的赫然是趙晰和方嬙。
韓迦愣了片刻,忽然一聲淒厲的怒嚎,紅了眼睛,衝上去朝趙晰劈出一劍,這一招飽含了憤怒絕望悲痛,威力自是不可小覷,饒是趙晰也不敢硬碰,迅速往旁邊一閃,喀嚓一聲,一個柱子從中破開,半個屋頂應聲倒下。
韓迦一劍落空,卻並不繼續追擊,失魂落魄地抱起小師妹的屍身,跌坐在地上,半晌才啞聲道:“是我對不起你,你大可以來找我,爲什麼要對付她?”
趙晰早已看到謝暮遙跟在韓迦的身後,卻不肯進來,更不曾看自己一眼,心下也頗不是滋味,見韓迦的落魄模樣才稍稍解了解氣,冷冷笑道:“韓道長此言差矣,本殿不過來執行公務罷了。這女子早該魂歸地府,既然徇私枉法的趙騰已被除,自然該讓這些亡靈重歸地府。可惜啊,她錯過了投胎轉世的時間,怕是隻能長留地府做個孤魂野鬼了。”
韓迦自是不信他這番冠冕堂皇的話,偏又沒法子反駁,滯了一下,方纔咬着牙恨道:“趙晰,你夠狠!”
趙晰愉快地笑道:“彼此彼此,當年拜韓兄所賜,家母早早地魂飛魄散,趙晰時刻謹記在心呢。”
韓迦本就有愧,被堵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只覺得他的笑容礙眼無比,冷道:“我之前還道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卻原來只會對婦人下手,想來也是,對付弱女子這種事你不是乾得很熟練了麼,倒也沒什麼奇怪的。”
這話把謝暮遙也捎上了,暗嘲趙晰之前利用她當箭靶最後卻不顧她的死活之事,趙晰大怒,一邊並指成劍向他急攻去一邊冷笑道:“何必說我,你不也做得很順麼?”
韓迦、趙晰各自心懷怨怒,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劍光赤光交錯,累得院子裡無數落葉飛花。方嬙本站在一邊觀戰,看了一會兒也覺手癢,挺劍加入戰團。三人翻翻滾滾地打得不亦樂乎,而面對趙晰和方嬙的聯手,韓迦明顯有些不支,不多時已掛了彩。
謝暮遙自一開始便站在院門外,只冷眼看着,即使韓迦受了傷也不曾動容,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獨自轉身走了。方嬙一眼瞥見,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別過了頭。
謝暮遙茫茫然地在路上轉悠,不知道要去哪裡,也不關心前面有什麼。她看着兩旁的大樹,那麼綠,鬱鬱蔥蔥的,顧自地在天地間舒捲着。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做棵樹其實也挺不錯,不用想不用聽,不用思考,也不用怕被傷害。
曾以爲幸福不過咫尺,誰料得轉眼便是萬水千山?
謝暮遙心裡狠狠一抽痛,忽然便再也邁不開步子,猛地蹲下身子,將臉深深埋下,忍住那突如其來的酸澀。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謝暮遙沒有擡頭,趙晰也罷韓迦也罷,無論來的是誰都和她沒有半點干係。
可是……她扯着嘴角虛弱的笑。
如果真的沒有關係就好了。
如果沒有遇見該有多好。
“遙兒,遙兒,你怎麼了?”
謝暮遙霍然擡頭,看進來人的眼睛裡,那雙漂亮的眼裡滿是憂慮,還有掩不住的疲憊。一瞬間彷彿天地萬物舒生,她撲上去一把抱住,痛哭失聲:“薛姐姐……你……你怎麼纔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