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靖初僱了個馬車,又不知從哪兒抓了個小狐妖做車伕。小狐狸一身灰灰的毛,看上去甚不起眼,兩隻眼睛水汪汪的,不像狐狸,倒像只被欺負的狗狗,也不知她是如何找到的。薛靖初畫了道符幫她隱了妖氣,兩人便浩浩蕩蕩地向京城出發。本來要論快的話,肯定是駕雲比較快,但一來謝暮遙功力太低微,二來薛靖初久不來人間也想趁機玩玩,於是兩人商量結果就是坐馬車,遊山玩水地去京城。
馬車不急不緩地走着,走過一家小酒館,兩人忽然聽到一陣魔音入腦般的歌聲,悚然一驚,不由得打起簾子向外看去。
這一看不打緊,謝暮遙立時愣在那裡。唱歌的正是昨天那個道長韓迦,但是一身道服已經髒得發黑了,蓬頭垢面地斜躺在地上,一邊喝酒一邊旁若無人地高歌。旁邊還有一人擊築,和韓迦一般的不修邊幅,同樣斜躺着,不時搶過他手裡的酒往嘴裡灌。韓迦也不和他搶,忽然大吼一聲“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醉死了過去。
“遙兒?”薛靖初看她直愣愣地看着那邊,不由出聲問道。
“啊?薛姐姐。”謝暮遙一驚回神,“那個人……那個人……就是昨天那個道士。”
“哦?就是他麼,我還以爲是什麼世外高人呢。”薛靖初冷笑了笑,“自比爲荊軻高漸離,可見也不是什麼道德君子。”
謝暮遙想到昨天那個一絲不苟道貌威嚴的有爲道長,又看看眼前這呼呼大睡的醉鬼,忽然覺得很好笑,抓住薛靖初笑個不停。
薛靖初見她笑成那樣,也跟着笑了,“我倒忘了,你說過你是最喜歡高漸離的。”
“雖只是效法古人,倒也挺有名士風度的。”直到車轉過了一個角,謝暮遙才放下簾子,笑道。
“是狂士風度吧。”薛靖初調侃道。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狂生總比僞君子好。”謝暮遙笑道,忽然想起趙晰,除了那夜失態以外,他永遠是一張微笑的完美面孔示人,這……大概就算僞君子了吧。想到此處,她心中一痛。
明知他有千般不好,到底是不能忘懷。
可是,她雖軟弱,總也有自己的驕傲。
既然無法面對,那就遠遠地逃開吧。
馬車走的實在不快,走了一天也不過百來里路。到了傍晚,薛靖初吩咐小狐妖車伕停了車。舉目望去,四周均是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全無人煙。
“看來今晚只能在樹林裡過了。”薛靖初倒也不如何介意,做鬼嘛,還是低調點,不能太挑剔了。再說了,有法術在,什麼破地方也能變成仙境了。
謝暮遙輕聲嗯了下,“不知道林子裡有什麼,我先去看看吧。”
“不急,先吃飯,也不必去林子裡了,我看這地方甚寬敞,就住這裡吧。”薛靖初笑道:“你喜歡什麼樣的房子,我給你變一個。”
謝暮遙歡呼起來,張開雙臂,“要茅草屋!草要金黃色的,襯着夕陽最好看了!旁邊要個大大的花圃,這邊是花房,就像家裡那樣……”忽然她停住了不再往下說,直愣愣地盯着某一個地方發呆。
薛靖初順着她的眼睛看過去,所見不過是山水草木,並無任何特異之處。她陡然明白過來,這丫頭還是想家了,“你家是什麼樣子的,你說給我聽,我給你變一個出來怎樣?”
謝暮遙感激地一笑,“謝謝薛姐姐……”
薛靖初的法力果然厲害,不過片刻便幻化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謝府出來。謝暮遙又是感動又是傷懷,一時激動之下竟然流出了眼淚。薛靖初看着她在屋子裡歡快地跑來跑去,指指點點地告訴她“這裡是廚房,那裡是大廳,這兒是臥室,那兒是書房……”,臉上淚珠卻不停地往下掉,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樣的孩子,通體都是透亮的,怎能不讓人傾力保護啊。
“好了遙兒,歇會兒吧。”等到謝暮遙終於看完了屋裡所有的東西,天已黑了。她走了過來,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坐在薛靖初身邊。
“餓了麼?那我們做飯吧。”
謝暮遙站起來,“我去拾柴吧。”
薛靖初啞然一笑,按住了她,“不用,吃點果子就行了。”
她從懷裡掏出一顆種子,雙指併攏成劍,指向地面,地上頓時出現了一個小坑。她將種子放入坑裡,慢慢地,泥土漸漸隆起,冒出一棵嫩綠的小苗來,迎風而長,霎時有半人來高。小苗不停地抽枝散葉,越長越高,長到兩人來高的時候停住了。緊接着枝條上吐出許多小小的花苞,開瓣吐蕊,一樹紅紅白白的煞是好看。過不多時花朵萎靡而落,樹上結出累累果實,由小變大,自青而紅,綴滿枝頭,個個足有拳頭大小,卻看不出是什麼果子。
不光是謝暮遙,那隻吃葷的妖狐也看得目瞪口呆,若不是怕薛靖初法力高深,只怕會立即跳起來摘了。薛靖初笑吟吟地摘下一枚遞給謝暮遙,又瞥了小狐狸一眼,轉身也摘了個給她。小狐狸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地接過來,躲到一邊吃去了。
“你也過來一起吃吧。”謝暮遙看到小狐狸很快吃完,縮在角落裡怯生生地看她們,不由心軟。
小狐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薛靖初,見後者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就磨磨蹭蹭地挪到謝暮遙身邊。
謝暮遙遞了個給她,笑道:“要吃就自己拿吧。”
小狐狸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埋頭啃了起來。吃完一個,謝暮遙又遞了一個給她,“你叫什麼?”
“阿妖。”小狐狸嗓音細細的,抱着果子正要啃卻忍住,忽然趴在地上喊了一聲:“小奕!”
隨着她的呼喚,另一隻剛化成人形的小狐狸也跑了過來,不過沒有靠近,眼睛一直警惕地看着她們。他的毛是銀灰色的,看起來比阿妖漂亮多了,身形也大一些,看樣子一直跟在她們身後。薛靖初啃着果子,好像什麼也看到,對於這多出的一隻小狐狸也視若無睹。謝暮遙召喚他,“你叫小奕?”
小奕還是沒放鬆警惕,阿妖卻不耐煩了,跑過去拉着他過來坐下,把抱着的果子塞給他。小奕看着她的眼神很柔和,接過果子也一聲不吭地啃了起來。兩隻小狐狸緊緊地挨着,四隻小爪子抱着果子啃得很香。
啃完了果子,阿妖理了理身上的毛,窩進小奕懷裡睡了。小奕用長長的毛毛蓋住她,一面用兇狠的目光瞪着薛靖初,似在怪她抓走阿妖。薛靖初嗤笑了一聲,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來,對小奕道:“小狐狸,既然你追來了我也就不趕你走,你和阿妖小狐狸一起送我們到了京城,我自然會放了你。不過這一路上,你可別動什麼歪腦筋,否則……”
她手指曲了曲,也不知使了個什麼術法,小奕臉上頓時出現了很痛苦的表情,不得已地點了點頭。薛靖初滿意地點了點頭,收了手指,忽然聽到一陣疑似彈棉花的聲音,出現這安靜的地方當真詭異得緊,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謝暮遙也聽到了,回頭望向薛靖初,薛靖初拉着她小心地往裡面走。月兒亮亮地升起來,照得大地明晃晃的。一人靠在松樹旁,一手挑着琴絃,擡眉一笑,懶懶道:“做便做了,你們又待如何?”
赫然又是韓迦。
謝暮遙一驚,才發現他旁邊的大樹上圍着一羣人,只因爲穿的都是黑衣,所以初看時沒能看出來。那些人並不搭話,爲首之人一聲令下,便齊齊圍攻了上去。薛靖初冷眼旁觀,那韓迦雖手忙腳亂,看似被逼得很急,但是其實並沒有使出真正的功力。大概是因爲對方雖凶神惡煞,但都是普通人,並不懂法術,所以他也只用普通招式招呼。
“小心!”其中一人驀地亮出了匕首,雪亮的刀光向韓迦劃去,謝暮遙不由得驚叫着提醒出聲。叫完才覺詫異,明明這個韓迦前不久還想害她們,她卻對他沒有惡感。
也許是因爲他做的事不是爲了他自己。他是個好人,雖然曾想對她們不利,謝暮遙還是一直這麼覺得。
韓迦衝她一笑,身形一轉,堪堪避開刀鋒。那人見偷襲失敗,惱羞成怒,竟然猛地向謝暮遙撲來。薛靖初一聲冷哼,她可不管什麼對凡人不能用法術之類的羅嗦條例,當下手指輕點,那人便斜飛了出去。看得出那人是這羣人的頭,餘下的人看他被打飛,齊齊呆立當場。
“行了,還打什麼,你們要找的人不就在面前麼?”韓迦背靠着一顆古鬆懶懶笑道,一手指着謝暮遙和薛靖初,兩人均是一怔。
那幾人也是一呆,爲首一人吐了口血,堅忍不拔地爬了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張圖,映着月光看了看,“沒錯,就是她們。”當即跪下,“屬下等奉我家公子之命,恭請兩位小姐回府。”
薛靖初和謝暮遙對視一眼,皺了皺眉,謝暮遙道:“你家公子是誰,請我們做什麼?”
那人依舊跪着,“我家公子說了,那夜裡雖只匆匆一瞥,他已經將兩位小姐深深記住,還特地畫了這幅畫。”他雙手將畫呈上。
謝暮遙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薛靖初。薛靖初沒有接,仍舊裝傻,“什麼晚上什麼一別,我怎麼不知道?你家公子到底誰啊,我不認識,你們找錯人了,請回吧。”
那人愕然擡頭,隨即搖頭,“不可能。我家公子就是名滿天下的葉雲公子,天下盡知葉雲公子自幼聰慧過目不忘,從來沒認錯過人。我家公子還說了,自那晚與兩位小姐匆匆一別後,靡……靡日不思,故派屬下等四處打探小姐芳蹤。功夫……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了,恭請小姐回府。”
薛靖初似笑非笑地抱着雙臂,忽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不提防她問自己名字,頓了頓,“屬下阿某。”
“阿某?哈哈哈……”薛靖初大笑起來,“你這名字還真有個性,哈哈哈……”韓迦接着話頭嘲笑道:“莫不是你家公子哪一天忘了你們的名字,隨口一叫‘阿某,過來’,然後就成了你的名字了吧。阿某,哈哈哈哈,不就是那誰麼?”
謝暮遙想到葉雲公子召喚一聲阿某、無數人應答的情景,忍不住也掩嘴輕笑起來。
阿某嘴角抽了抽,面無表情地道:“阿某的名字是公子所給,不敢微……有微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