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謝暮遙卻還在中庭裡遙望星空,認真思索着韓迦的去處問題。留下?送走?似乎都不妥,可是事情已經刻不容緩了, 必須趕緊下決斷纔好。
癡癡地想了一會兒, 她閉了眼睛, 半醒半夢間覺得有雨滴在身上, 心裡明白是山谷裡的夜雨, 卻不願起身,心情糟透了,淋一下雨清醒一會兒也好。幸虧她已經做鬼了, 倒是不必擔心染了風寒,不然, 爹孃和哥哥們怕是又要擔心了。
想起親人, 她心裡溫暖了些, 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去想他們了,不由得有些愧疚。正琢磨着什麼時候回去看哥哥, 忽然發現頭上的雨停了,她驚詫地擡頭,看進一雙明亮而略顯疲憊的雙眼,淡淡的燈光照着他俊秀的臉龐,似幻似真。
“下雨了, 怎麼不進去?”趙晰看着她笑道, 見她並無反應, 又笑了, “看傻了?”
謝暮遙被驚醒, 頓時面紅耳赤,奪路而逃地衝進屋裡, 便要關上大門。趙晰連忙趕上幾步止住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將身體擋在門前。
“夜深了,殿下請回吧。”謝暮遙幾次使勁都撼動不了他半分,也有些惱了,當下出聲趕人。可惜聲音太過輕柔,聽起來毫無威懾力,反倒覺得幾分羞惱的可愛。
“我走了這幾日,遙兒可曾想過我?”趙晰禁不住想逗逗她,半真半假地調戲道。
謝暮遙微紅的臉一下子煞白,當下一言不發地走進自己房間,也不管門了,竟是將趙晰晾在了一邊。
趙晰也自覺孟浪了,忙出聲道歉,怎奈謝暮遙就是不理睬他,任他說得天花亂墜,只是不吭聲,急得趙晰在一旁抓耳撓腮,形象全無。
薛靖初本睡得正香,卻被這些聲音吵醒,心裡的不爽是可想而知的。既然捨不得衝謝暮遙發火,她就把矛頭指向了大半夜裡擅闖民宅擾人清夢的趙晰,潑潑辣辣的一陣好罵。
趙晰現在已是閻王,和薛靖初的父親轉輪王同殿爲官,按理說是不能受此折辱的。何況,他也本不是一個能受氣的人,但爲了謝暮遙,對這位影響謝暮遙至深的“薛姐姐”,他也不敢得罪,硬是生生忍了下來,只是心裡未免存了幾分秋後算賬之意。
薛靖初見他並不還嘴,慢慢地也就停了,斜睨着他,問道:“殿下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趙晰的耳朵好不容易脫離苦海,心裡大鬆了口氣,趕緊作了一揖,“正是有事,想要勞煩薛小姐。”
薛靖初看着他,冷笑道:“閻王爺如此大禮,我可擔當不起。”話是這麼說,她的語氣裡可沒半點擔當不起之意,也不回禮,打了個呵欠道:“到底什麼事,說吧。”想了想又加了句,“如果是想讓我把遙兒還給你,那就免談,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趙晰臉色僵硬了一下,陪笑道:“自然不會,這事是關於韓道長的。”
薛靖初正在打第二個呵欠,聞言瞪大了眼睛看他,“韓迦?”
謝暮遙也頗爲意外,緊緊地看着趙晰,不由自主地用身體將韓迦擋住了些。
她以爲自己想對韓迦怎樣麼?在她心裡,自己就是一個喜歡趕盡殺絕的人麼?趙晰苦笑,“是,當日我一時急火攻心,誤傷了韓道長。現在想來,也頗感歉然,因此特地從地府取回了韓道長的一魂一魄,彌補以往的過失。只是,我的力量不夠,還請薛小姐助我一臂之力。”
趙晰的表情十分誠懇又無辜,加上一點點恰到好處的痛悔,就算凌雲子看到怕也是要被感動了。不過對面知他甚深的兩人卻都齊齊露出鄙視的眼神,分明是不信。
“你把他的魂魄取回來了?”薛靖初有些不可思議的看着他,感知到他渙散了大半的法力,心下了然。
“怎麼了,薛姐姐?”謝暮遙看不出趙晰狀況如何,但薛靖初如此驚訝,想必有什麼重要的事發生了。
“一般而言,人的生魂進入地府,就必須按照他身前的所作所爲來確定他是該昇天還是再世爲人或是打入十八層地獄,不能隨意逗留。這是天條,即使是閻王,也不得擅自打破。之前趙晰生生勾走韓迦的一魂一魄,卻並非完整魂魄,只是些許碎片而已,若要保證它不會消散只能用鎮魂鎖封住,但要打開鎮魂鎖,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薛靖初雖是在對謝暮遙解釋,眼睛卻只盯着趙晰,心下十分了然對方的目的。若說他真的後悔傷了韓迦,那也是後悔給了韓迦拖住謝暮遙的機會,擋住了自己的情路,之所以要救治韓迦自然也是爲了討謝暮遙歡心,不過,他雖算不得什麼好人,這份真心還是難得的。
可惜,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一席話聽得謝暮遙異常震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了。且不說此行危險非常,那韓迦與他有着殺母之仇啊,是趙晰自己親手封住的,現在卻改變主意,甚至不惜以身涉險,若說她不知道這是爲了誰,她自己也不會信。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一個她之前一直極力否定的現實,趙晰對她,確是真心的。
那她,又該如何呢?
趙晰自然明白此舉對謝暮遙的影響,見她的反應更是成竹在胸了,當下也不逼她,只微微一笑,“薛大小姐可願助我?”
“自然。”薛靖初看了謝暮遙一眼,見她面色蒼白,顯見是矛盾不已,不由得在心裡暗罵趙晰陰險,玩弄人心的本事實在高杆,又嘆了口氣,也就任她去了。不管如何,當務之急是先把韓迦這個麻煩給去掉。
趙晰拿出一個青玉瓶子,裡面流轉着什麼水一樣的東西,熠熠生輝,如天生閃爍着的明星,炫目奪人,“韓迦的魂魄就裝在這裡面。”
薛靖初會意,上前扶起韓迦盤膝坐在牀上,謝暮遙自覺地退到門外,拉好門窗。臨走時看到趙晰已打開瓶蓋,銀色的光輝灑滿了房間,間雜着赤色紫色的光束,真個流光溢彩,美不勝收。她知道,韓迦和薛靖初已開始施法了。
隔着一扇門,卻如同隔開了兩個世界,謝暮遙靠在牆上,只覺得恍如隔世般。對於韓迦,她倒並不十分擔心,但是之後要怎麼面對趙晰,卻讓她久久沉吟。
要……原諒麼?
這個念頭如流星一般倏忽出現又驟然消失,嚇了她一跳。她有些心虛地捂住自己的心跳,四下看了看。自然,這荒野山谷並沒有外人闖入,只有一些不知疲倦的蟲兒還在吟唱,熱鬧地、毫無章法地——如同她此時的心。
然而,她驀地想起之前他的所作所爲,記起自己瀕危時那冷漠的眼神,當即心下一涼。
不,不可以,她曾反覆地告訴過自己,不可原諒。
他之前可以那麼利用她,焉知沒有下一次?
而且,他的心太深,無法捉摸,即使有些許真心也被層層掩住,她看不到。太危險了。
——更也許,這也不過是他的有一次欺騙?
她的心猛地緊縮起來,眉間緊蹙,似乎忘記了呼吸,好久才吐出一口氣,放鬆下來。
真是麻煩啊。她自嘲地笑笑,真真假假,她已經分不清了,偏又沒那個勇氣去信第二次。
她是怕了他了。
謝暮遙在外面胡思亂想,裡面薛靖初和趙晰也並不輕鬆。不知是魂魄離開身體太久還是韓迦本能的反抗,融入靈魂的過程並不如他們之前設想的那麼順利。
韓迦自身修爲本是不俗,便算是魂魄離體修爲大減也不容小覷,反彈的力度自然不小。趙晰幾次遭他法力反噬,加上他靈力受損,好幾次遭遇險境。幸得薛靖初從旁協助,在他頭暈目眩之時及時插手,抑制住韓迦的法力,才讓趙晰回過神來。
已經進入最後的合體階段了,兩人均耗費了不少修爲,趙晰更是感到自身的匱乏,能量源源不斷地流出去,他覺得快要虛脫了。
“撐住!”薛靖初一聲斷喝,趙晰渾身一個激靈,咬緊牙關催動靈力。
現在他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除了挺住沒有第二條路了。若是其中一個倒了下來,合魂過程會前功盡棄不說,另一個也會被震得元氣大傷。
銀光忽然大盛,沖天而起,映得半天都是白色,壓住了紫光和赤光,在濃黑的夜晚顯得格外奪目。謝暮遙只覺得地面開始晃動,眼睛也被刺得睜不開,不得不擡起手臂擋住。漸漸地,銀光黯淡了下來,紫光赤光也淡了,天地間又恢復了墨色,蟲兒們在停息了一瞬之後繼續歌唱,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謝暮遙正驚疑不定,門忽然開了,薛靖初的臉上有着掩不住的倦意,打了個呵欠,對她笑了笑,面上有些恍惚:“行了,我去睡了。”
饒是謝暮遙再笨,也知道她費了多大精氣神,有些愧疚,鼻子酸酸地道:“嗯,你快去吧。”
薛靖初摸了摸她的頭,打着呵欠回了房間。
謝暮遙進屋去看韓迦,發現趙晰還站在他牀前,神色也很是萎頓,便道:“你也去歇會兒吧,這裡我來守着就是。”
趙晰腦子裡像是有五百匹馬撒野跑過,虧得他面上竟是毫無表情,養氣功夫可謂一流。聽見謝暮遙的話,他擡頭看了她一會兒,也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才點頭道:“好。你也不用守了,他明早就會醒來了。”
謝暮遙點頭,看着他走出去,忽然輕聲道:“謝謝你。”
趙晰回頭看了她一眼,“就算要道謝,也該是他親自對我說,你不必謝我。”轉身走了。
謝暮遙有些愕然,看着他氣呼呼的背影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好笑:莫非他竟是在吃醋麼,果然好大的酸味。一念及此,雖然心裡有些怪怪的,她還是忍不住笑了,原來他也是會吃醋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