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靖初從謝暮遙房裡出來的時候,天已亮了,她徑直走到趙晰房間,敲了門。很快,趙晰開門,見到是她也沒有露出絲毫詫異之色,只是微躬身請她進去。
待她進去,趙晰闔上門,倒了杯水給她,“請。”
薛靖初毫不客氣地接過來,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道:“你這麼着急讓我回來,有什麼事麼?”
趙晰看她擺譜,也不動怒,只是微微一笑,“無事不敢勞動薛小姐的大駕。這次請你回來,實是逼不得已。”
“三殿下客氣了……”薛靖初陪着他打哈哈,心裡冷笑,就磨吧,看誰比較着急。果然,趙晰繞了兩句,便把話題引了回來:“薛小姐還記得在靈岐山上刺傷遙兒的人麼?他所用的法寶,薛小姐可曾收着?”
這纔過去幾天的事呢,倒說得跟幾百年前似的,薛靖初也不點穿他,“自然記得,不知三殿下有何指教?”
趙晰臉上的笑容似乎滯了一下。薛靖初心情大好,讓你把我當傻瓜呢,抿脣一笑,又喝了口水。趙晰很快恢復了臉色,笑道:“薛小姐剛回地府,大概還不知道地府發生的事,我先簡單講一下吧。”
薛靖初緩緩裂開了一個玩世不恭的微笑,“洗耳恭聽。”
趙晰便將趙遺遇刺、趙騰相逼的事講了個大概。薛靖初一邊喝茶一邊微笑,帶着七分熱情兩分矜持一分高傲,講到精彩處還擊節叫好,末了還意猶未盡地問了一句:“完了?”
面對她戲堂子聽說書的行爲,趙晰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滿,同樣保持着七分熱情兩分矜持一分高傲的微笑,“目前完了。至於以後戲怎麼唱,少不得還要看薛小姐的呢。”
薛靖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這這麼篤定我會幫你?”
“不敢,我只是相信薛小姐對遙兒的好,定不會置之不理的。”
“你就吃定了用遙兒來威脅我?” 薛靖初眯起眼睛,“別忘了,遙兒可是你的王妃!”
“不敢,薛小姐對遙兒的情誼趙晰銘感五內,在此謝過。”趙晰作了一揖,誠懇地道。
薛靖初冷哼一聲,喝茶不語。趙晰也不催,見她杯子空了就倒,動作優雅無比。喝到第八杯水的時候,薛靖初手一攤,一隻銀色的環狀法寶靜靜地躺在她手心裡,“拿去吧。”
“多謝薛小姐。”
薛靖初盯着他,“你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薛小姐過獎。”
“過獎不過獎我不知道,你小心別傷了旁人吧,免得將來後悔。”說着站起身來。
“趙晰記下了。”
薛靖初扯着嘴角笑了笑,正要從房裡走出去,忽然聽到一聲尖叫,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詫異之色,微一定神,趙晰搶先衝了出去。
小因正站在庭院裡,看着他們出來,頗有些驚訝,趙晰急問:“在哪裡?”
小因指着後院的方向,“好像是小木房間裡傳出來的。”
趙晰吃了一驚,立時掠了過去。小因不待他說,早已先在前引路了。薛靖初遲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心裡暗自嘀咕着不知這小木是誰,但聽那聲音倒像是葉家小狐狸的。
到得跟前一看,果然是葉小花,捂着小腹跌坐在地上,正嗚嗚的哭呢。小木看都不看他們,冷冷地站在窗邊。
“你這是……”薛靖初大感頭疼,上前去要扶起她,卻發現她腹部正不停地流血,染紅了藍灰色的衣衫。多好的皮毛啊,薛靖初心裡一陣肉痛,然後纔想起她受傷了,捏了個法訣替她止了血,又把身上的血跡除去,“到底怎麼回事?”
葉小花一看到薛靖初,立馬一臉“親人啊我終於見到你了”的表情,激動得語無倫次,有些口齒含糊地講了起來。薛靖初聽得頭暈,不得不發揮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終於明白了個大概。
原來葉小花跑出來找趙晰的時候迷了路,只好迷迷噔噔地四處亂闖,然後一不小心就闖進了小木的房間。本來也還好,小木平日裡有點呆呆的,所以也沒怎麼理會她。孰料葉小花竟是個見不得美人的,眼瞅着小木生得脣紅齒白麪如冠玉,活生生粉嫩嫩的一枚小正太,色心一起而神智頓昏,立時上前動手動口的吃豆腐。可憐小木平日裡哪兒遇到過這種人,也沒啥應對經驗,只好冷着臉躲避,沒采取什麼實際行動。也是葉小花倒黴,調戲完了人還不夠,見他的劍漂亮,又瞧上了人家的劍。她伸手這一拔不要緊,小木立馬跟換了個人似的,刷啦抽出劍就是一下比劃。總算她閃得快,又有老牛給的隨身寶貝護着才撿了條命,但是小腹還是被劃傷了一條大口子,這就是那一聲尖叫的來歷。
薛靖初揉着額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是我說你,你這看到漂亮男人就走不動路的毛病也該改改了。一個三殿下還不夠麼?這個人嘛,臉長得還算行,但是整個兒還沒咋發育呢,就一小孩兒,完全不能和三殿下比嘛。”言下之意,你要鬧直接去找趙晰就行了,別四處給我闖禍了。
葉小花偷偷瞧了眼趙晰,又瞧了瞧小木,心裡好生決斷不下。三殿下是國色天香沒錯,可是小木也很可愛嘛,尤其是經常呆呆的,粉嫩得要死啊,反正只要不動他的劍就行。唉,真麻煩啊。
小木冷哼了聲,也不知聽懂了沒有,直接進了裡屋。
趙晰也沒理她發花癡,直接看着薛靖初,“薛小姐,你看這事……”
薛靖初揮了揮手,很不耐煩地道:“小孩子胡鬧,芝麻綠豆大的事,三殿下就不要計較了吧。人我帶走了。”
果真護短。趙晰默然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謝暮遙的聲音:“薛姐姐,出什麼事了?”
薛靖初馬上換了張笑臉,轉過臉去,“遙兒你不是在休息麼,怎麼起來了?”
謝暮遙道:“本來是在睡的,忽然聽到有人在大叫,怕出事就起來看看了。這是怎麼了?”
“沒事。”薛靖初放下葉小花,站起來道:“已經好了。睡得還好麼?”
謝暮遙點點頭,“很好啊。”
薛靖初伏在葉小花耳邊輕聲道:“你要找的人就在你面前,還不趕緊去抓住?”不待她吭聲,薛靖初直起身來,對謝暮遙笑道:“那我們走吧。”
天已大光,一路的彼岸花正開得熱鬧,兩人並肩離去,謝暮遙側過臉問:“去哪裡?”
薛靖初神秘一笑,“去地府書最多的地方。”
藏書閣。
果然是地府書最多的地方。
薛靖初介紹道:“這裡收藏着地府所有的資料,是最全面的,而且非常詳細,連閻王第一次勾魂失敗的記錄都有。”她掩嘴而笑,“平日裡是不許人隨便進來的,不過反正現在判官不在,正好進來找找。”
“這麼多書,看得完麼?”謝暮遙看着那一排排整齊的書架,用浩如煙海汗牛充棟形容絕不爲過。
“整個地府只有兩個人曾經看完過所有的書。”
“誰啊?”
“判官大人和先閻王妃。”
“啊……你不是說先閻王妃曾經是判官大人的……”
“是啊,他們在人間時可是世人豔羨的神仙眷侶……可惜,可惜。”薛靖初搖頭感嘆,“不過兩人這愛看書的喜好,到地府倒都還是一樣的。”
謝暮遙低頭不語。那安靜地沉迷於書海的兩個人,是不是一回頭就能看到另外一個同樣沉迷的人?偶然四目相望,又會是哪般光景?
她嘆了口氣。
“好了,別想了,要看就快點看吧。”
她匆匆應了聲,開始翻看起來。果然種類極大豐富,逸聞趣事天文地理經史子集佛法經書術法醫書不一而足,上面還有些或娟秀或狂放的筆記,亦足以發人深思。謝暮遙邊看邊感慨,想必這也是那兩人留下的,時有一問一答或僅只自我感悟,倒像詩人間互相唱和似的。但比之知己友人的場合,這種交流顯然來得更令人心酸,艱難得讓人感動。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謝暮遙喃喃念着,有些癡了。
“遙兒?”
“這首詩我看過,在人間流傳甚廣,很多人都會背,”她嘆息一聲,緩緩誦道:“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下面還一行娟秀的字跡,“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墨跡微有些湮開,好像有水曾灑落在上面。該是淚吧。人就在眼前,卻是相見怎如不見,咫尺天涯,想那暗地裡該有幾多柔腸百結黯然魂消。
喟嘆一聲,她提筆在下面續上一句:“朝朝暮暮長相見,已羨凡人千萬年。”
自那日起,兩人便在藏書閣紮下了根,平日用品自有小因負責偷偷送來,做得相當隱蔽,旁人一絲兒也不知曉。看着似乎永遠也看不完的書,謝暮遙又喜又憂。喜的是有這麼多書看,憂的是書太多了,不知道何年才能看完找到種植碧落根的方法。那日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薛靖初,結果被薛靖初毫不留情的嘲笑了一頓。
想到這裡,她又嘆了口氣。其實她自己也知道,有這樣的想法是很可笑的,爲這個煩惱更是癡人。不過薛大小姐也說了,她就是喜歡癡人,越癡越好。於是謝暮遙問她,剪刀張隔壁李麻子家的二兒子是個白癡,那她豈不是最喜歡他了?薛靖初一個糖炒栗子敲在她頭上,從此再也沒聽到她說李麻子家的二兒子了。
“竟連太史公書都有,地府也看這些書的麼。”謝暮遙好奇地拿下一本《史記》,“千年萬年的你們不是都能看到麼,要書何用?”
“地府倒真沒有這些書,該是判官大人自己收集的吧。不過說到都知道,也不盡然。我們也有自己的事,既不是掌司命的仙人又不是勾魂的鬼差,哪兒全都知道呢。我看看,”薛靖初隨手拿起一本,正翻到《刺客列傳》,“喏,這些刺客的事我就未必知道,當時我還小呢。”
謝暮遙笑道:“在家時,我倒是聽哥哥說起過的。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高漸離。曹沫是魯國的將領,劫持了齊桓公,專諸是幫人奪權,豫讓是做人的家臣,聶政是爲人報仇。荊軻和高漸離刺殺秦王那一段,寫得非常好。荊軻也就罷了,其實我最喜歡的是高漸離。前面五個都是因爲受賞識而殺人,聽命於人,就像做買賣一般;只有荊軻和高漸離是平民知交,荊軻死了,高漸離是爲了給他報仇而死在秦王的手下的。這纔是真正的‘士爲知己者死’呢。”
“萬事翻覆如浮雲,昔人空在今人口。果然有意思。”薛靖初擊掌而笑,“如此義士,該當折節下交的,秦王倒是有眼光得很。”
“哥哥曾經和我說過,讀史而知史上之人,杯酒笑談中慨然想見古之豪傑,爲之歌亦爲之哭,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薛靖初大笑,“你哥哥是真名士,豪氣不減竹林七賢。”
“哥哥也很欣賞他們的,常說恨不能與之同時生。”謝暮遙微笑道:“我就跟他說,一代有一代之豪傑,後人未必不恨未能與你生同時呢。”
“說得不錯,那你哥哥怎麼說?”
“哥哥笑我是狂生,有太白之風。”謝暮遙撇了撇嘴,“其實他自己還不是狂妄得緊,也沒見怎麼把天下人放眼裡。後來他要去考科舉,說大好男兒生於世就該以造福百姓爲己任,爹爹不讓,最後他和爹爹打賭說如果不能考到狀元此生就再也不進科考場,爹爹才答應的。”
“那後來呢?”
“後來當然是考中啦。放榜前一晚哥哥和友人喝得爛醉,結果報喜的人來了,他還在牀上睡呢。這可該我笑話他狂生了。”謝暮遙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