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靖初拉着謝暮遙回屋,忽聽一聲尖銳的鳥鳴,一隻大鳥落在她肩頭,卻是一隻海冬青。
“這……這是蘇堂主的那隻鳥?”謝暮遙眼尖,一下子認了出來。
純白的大鳥高傲地擡起頭,對她的話不理不睬。薛靖初從它的玉爪上取下了一個小圓筒,海冬青就一聲呼嘯,振翅遠去了。
“好高傲的畜生。”韓迦聽到響聲趕過來,他話音剛落,剛飛走的鳥忽地一掠翅膀飛了回來,呼啦啦地拍擊着他的頭,抖了滿身的鳥毛,又繼續高傲地飛走了。
薛靖初看着狼狽的韓迦大笑,“這隻臭鳥和它主人一般的臭脾氣……我都不敢招惹……你……”
“那是什麼?”謝暮遙看韓迦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頭髮也凌亂不堪,忙打斷她問道。
薛靖初忍了笑,打開那張紙條。一看之下,她臉色大變,謝暮遙擔心地道:“出什麼事了?”
薛靖初將紙團成一團,捏在手裡,沉沉地道:“林染不見了。”
“林公子?”謝暮遙一聲低呼,“他不是走了麼?”
“蘇晚堂一直幫我盯着呢。”薛靖初皺着眉,沉吟道:“可是剛剛他給我的消息裡面說,手下居然跟丟了。以他手下那幫人的本事居然也跟丟了,看來擄走他的人很強啊。”
謝暮遙安慰道:“也許是他自己走了呢。”
“不可能,”薛靖初斷然道:“林染那三腳貓功夫我清楚得很,哪兒是那幫傢伙的對手。不過誰會來跟他爲難呢……”
謝暮遙看她苦苦思考,不好打擾,倒了杯茶給她。薛靖初順手接了,卻沒喝,只握在手裡把玩着,忽然一擱杯子:“我去找蘇晚堂!”
“姐姐要去救他麼?”
“嗯。韓公子,”她忽然對韓迦行了一禮,道:“遙兒就麻煩你了。”
韓迦忙回禮:“薛小姐客氣了,韓迦自當盡力。”
“姐姐?”謝暮遙隱隱覺得不妥,不由出口詢問道:“我不和你一起麼?”
“不了,你們直接去京城吧。待此間事了,我自會去找你們。”
“可是……”
“遙兒,此行兇險,能逃過蘇晚堂的眼睛,證明對方不是易與之輩,你跟着我只怕會有麻煩。而且這事本來就和你沒關係,你還是不要趟進來的好。乖,先去京城吧,韓公子法術高強,必能護你平安的。”
“可是……”
謝暮遙還要說什麼,韓迦攔住她,道:“小七,薛小姐說得有理,我們還是不要給她添麻煩了。若出了事,她還得分心照顧我們。還是先去京城吧,薛小姐法術了得,到時候可以直接駕雲來找我們,省事得多了。”
一番話說得謝暮遙低了頭,眼巴巴地看着薛靖初出了門,很快就消失在夜色裡。
終於都走了麼。先是爹孃,後來是趙晰,現在……連薛姐姐也走了。她終於是一個人了。
謝暮遙追到門口,看着遠去的背影,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蕭索和淡漠。
“小七,天快亮了,回去歇息一會兒吧,等天明瞭好上路。”韓迦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放心,有我在,一定會將你安全送到謝兄身邊的。”
“多謝韓公子。”謝暮遙淡淡笑了笑,不再看他,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韓迦有些發怔,這個樣子的謝暮遙……好像有點不一樣了。不像之前在薛靖初身邊那麼柔弱,當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但是……好像忽然變得冷淡了些,似乎……強硬了很多?
雖然看上去,她的行爲和平常一般無二,好像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同。
第二天清晨,謝暮遙和韓迦一前一後出門,繼續上路。晨曦中的謝府看上去格外安靜而美麗,就像她曾經無數次看過的那樣。謝暮遙怔怔地看着,有些恍惚了。
“走吧。”韓迦走到她身邊,催促道。
“這房子……會消失麼?”謝暮遙輕聲問道,面上有些傷感。
“等術法失效的時候,它就會消失的。”
“是麼?也是,這世上能有什麼是長長久久的,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最後總會消失,更何況人呢。”謝暮遙喃喃自語,韓迦沒有聽清,追問道:“你說什麼?”
謝暮遙笑了笑,“沒事,我們走吧。”率先往前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韓迦抓了抓頭,跟了上去,見她打簾進了一輛馬車,兩隻小狐狸幻化成人形排排坐在前面,手執馬鞭,奇道:“要坐馬車麼?”
謝暮遙掀起簾子,自嘲道:“我法力低微,駕不了雲,還是坐馬車吧。”
韓迦怔了怔,忽然笑了出來,“怎麼會呢,你現在是魂魄了,就算法力比較低微,也頂多慢一點,比坐馬車還是要快得多了,如果我帶你飛的話,還會更快的。”
謝暮遙沉吟了一會兒,鑽出來道:“既然如此,你帶我駕雲吧。”一想到大哥哥就在京城,她恨不得肋下生雙翼,直接飛到京城去。
“其實坐馬車也很快了,而且舒服得多,要不你還是坐馬車吧,我騎馬跟着就是了。”
“不用,我想快些到京城,還是駕雲好了。”謝暮遙堅決地道,讓那兩隻小狐狸自行回了家,然後回頭道:“走吧。”
韓迦有些訝異地看着她,這一次他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女子的眉間確實比昨日多了絲堅毅,整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了。
他忽然覺得有些彆扭,卻又說不上來爲什麼。
那個孩子,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
他心裡忽然覺得有點酸酸的。
莫非是昨晚忘了吃飯,胃酸了?他一邊自嘲一邊走了過去。
韓迦祭出寶劍,捏了個法訣,寶劍迅速變大變寬,待到足夠兩人站立了才停止,靜靜懸浮在空中。他一手攬住了她,站在劍身上,控制着寶劍緩緩飛了起來。
周圍的雲彩正濃,在他們身邊悠悠然地飄過去,倒有些九天飛仙的感覺了。謝暮遙只覺得身子一陣僵硬,嘴脣有些發白。韓迦見她那麼緊張,笑道:“你以前沒飛過麼?”
“薛姐姐帶我坐過一次諦聽。”謝暮遙低聲回答,那次雖然是第一次飛,但是因爲有薛靖初和諦聽在,反而沒有這一次緊張。
“不用太緊張了,你現在無形無質,就算真摔了也沒甚大礙。”韓迦安慰道,看她還是搖頭,忽然壞心一起,停止御劍,劍變回原來大小飛回他背上,兩人頓時向下掉去。
“啊?”謝暮遙短促地尖叫了一聲,身子不由自主地蜷了起來,卻沒有往下掉,只一直在空中打轉,模樣有說不出的好笑,當然她自己是看不到的。
韓迦站立雲端,看她那樣也忍不住笑了,“你別怕,放輕鬆,試着站起來,踩着旁邊那朵雲,就像你在平地上一樣,對……”
謝暮遙搖搖晃晃地站在雲上,還有些暈眩,但見自己果真沒有往下掉,心下初定。一瞥眼看到正在笑的韓迦,她有些不悅,說話也硬了幾分,“韓公子似乎很樂意看到人家驚慌失措的樣子?”
韓迦被噎了一下,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是最強的,師門裡他是大師兄,出山後是絕世高人,鮮有敵手,因此從來只有他捉弄人家的份,沒有人敢去捉弄他,更沒有人敢質疑他。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的行爲表現出毫不掩飾的不滿,他不由得怔住了。這個問題,他是從來沒想過的。
謝暮遙見他不答話,也不催他,冷着臉顧自地向前飛。不過她法力實在低微得很,行進速度比韓迦不知道慢了多少,更別提剛纔御劍時的速度了。按這個速度,她一天大概也就能走個三四百里,和馬車也差不多了。
“要不……我們還是御劍飛吧。”韓迦摸了摸鼻子,看她分明還在生氣,有些沒趣,惴惴地建議道。
謝暮遙面無表情地搖了頭,站了一會兒覺得沒那麼怕了,就順勢靠坐在雲端上,姿勢和平時一般優雅,“不必了,反正也不急,慢點就慢點,我覺得駕雲挺好。”
韓迦瞄了她一眼,不知道該咋辦,也不說話了。
在她十五年裡的生活裡,她只全心依賴過幾個人。除了爹孃,也就剩下大哥哥和薛姐姐了,就連狠狠傷了她心的趙晰其實也並沒有全心信任過。
她並非神人,也有喜怒哀樂,平素裡被良好的教養壓抑着,有時仍會不自覺地冒出來。她的棱角並不分明,但是並不等於不存在。
韓迦此前對付她們,算得上是伸張正義,她並不反感,卻反感他此刻自以爲是的輕狂。
“那個,坐着也無聊,不如我念經給你聽吧。”韓迦抓了半天的頭,終於使出平素騙女孩子的那一招:唸經。凡是聽到他那些高深得不知所云的經卷,所有的女孩子眼裡都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粉紅的泡泡。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夫唯弗居,是以弗去……”開始念得挺熟,沒想到太久不看書竟然忘了,韓迦擦了擦汗,偷偷看了謝暮遙一眼,跳過那一段繼續往下硬掰,“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你背漏了。”謝暮遙一開始聽得挺認真,忽然一臉嚴肅地戳穿他,就像最嚴厲的夫子指摘學生背錯了一樣,“中間還有一段,‘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爲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爲也。爲無爲,則無不治。’”她忽然有些惆悵了起來,無爲而無不爲,這是哥哥一直追求的境界,不知道他現在可達到了麼?
“呃,那個,好吧。”韓迦難得臉紅了下,暗自唾棄自己笨得像豬,堂堂狀元郎的妹妹能沒看過《道德經》麼,哪兒能是一般女子那麼好糊弄的。謝暮遙沒有理他,顧自地念了下去:“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她的聲音很好聽,低低念來竟有些蠱惑人心的魅力,韓迦漸漸聽得入神,突然開口道:“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小七,你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春江水……”
他眯起眼睛,隨口吟出張若虛的詩,“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謝暮遙黑線了一下,這兩者……沒來由地覺得有些怪異,有心想打破它,於是開口來了句:“春江水暖鴨先知……”
韓迦嗆咳了一下,一心想營造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愣了一會兒神,忽然大笑起來。謝暮遙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笑什麼?”
“我笑我自己呢。哎呀,廢話說慣了,一溜口就出來了,還真是……”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謝暮遙聽得一頭霧水,但是也沒再追問,眼睛看着渺遠的天空。不知道上面還有些什麼呢,聽說天庭在九重天上,那一定很遠吧。
“不過,小七你怎麼會念經的,女孩子家的念這些可不好,你爹孃沒有說過麼?”
謝暮遙收回視線,手指無意識地抓了塊雲彩,看着絲絲雲氣在指尖消散,“我所有的書都是大哥哥教我念的。”
“原來是謝兄教的,難怪呢。我老早就叫他跟我去修道了,他死活不肯,說什麼‘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非要跑去考狀元,浪費了大好的資質。”韓迦扼腕嘆息。
謝暮遙微微笑了笑。她的哥哥總是這樣的,生就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不忍見他人受苦。明明很聰明的人,一時熱血上頭了就會做一些傻事,哪怕傷害了自己也不後悔,總是笑一笑就過去了。這樣的人,只合該生活在九重宵上,他卻不肯修道成仙,寧願留在這污濁人世間。她忽然想起地藏王菩薩,他發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兩者何其相似,但菩薩在地府這麼多年,地府卻仍是新鬼煩冤舊鬼哭,這也是無可奈何。
世人不能理解,只當作一場笑話。若遇有心人,當爲之一大哭。
她的性格倒是大半像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