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腦子還有些昏昏的,他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土牆青瓦,屋子裡有淡淡的藥香,不是山洞,倒像是山裡的人家。誰救了他麼,小七呢?
他撐着身體想坐起來,腦子又是一陣眩暈,大概是餘毒未淨。不得已盤膝坐下,準備調息,忽然聽到一陣歡快的笑聲,兩個女孩子打打鬧鬧地進了屋子,前面那個笑靨如花揹着簍子……竟然是小七?
“小七?”他不自覺地出聲詢問。
謝暮遙一愣,看見他坐起了身,忙放下竹簍子撲過來,“韓公子你醒了?”
看着一身華服的女孩子揹着粗獷的竹簍,手裡還捏了幾株草,怎麼看怎麼奇怪,韓迦只覺得頭更痛了。
“哇,這麼快就醒了,公子你體質果然很好。”另一個清亮的聲音插了進來,韓迦看到一個和謝暮遙年紀相若的姑娘正眼睛亮亮地瞧着自己,背上也背了一個大大的竹簍,臉上紅撲撲的,還有些許泥土的痕跡,“這位姑娘是?”
謝暮遙扶他躺下,笑道:“她叫霍小香,是霍神醫的女兒。你的毒可多虧了霍霍呢。等一下,我去端藥給你。”
韓迦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覺得有些迷茫,“我睡了多久?”
謝暮遙一邊提着黑黑的藥罐子往碗裡倒藥汁,一邊笑道:“六天了。”
才六天而已,韓迦卻覺得謝暮遙變得越發陌生了。那種明亮而健康的笑,和站在門口笑意盈盈的姑娘如出一轍,讓他覺得很不適應。以前的謝暮遙高貴而精緻,如江南的水墨煙雨畫,即使笑着也是清清淡淡的,眉目間常帶了一絲輕愁,整個人彷彿要飛昇成仙一般飄忽。而現在的她,韓迦搖了搖頭,有些好笑,倒比她以前做人或做鬼的時候都更像一個人。
不是說不好,但是很不適應。這麼鮮活的她,就像初升時的太陽,看上去……竟然有些刺目的感覺。
是因爲門口的那個女孩子麼?
韓迦正自打量着,謝暮遙已經端了藥碗過來,動作的熟練讓他又是一驚,“竹君沒有騙我,果然醒來就沒事了。不過他說的是七天,沒想到你身體這麼好,才六天就醒了。當然,沒有霍霍幫你解毒,可能也不會好這麼快。”
霍小香笑嘻嘻地接口道:“不敢不敢,全靠你謝大小姐的細心照顧,我那根草不算啥。”
謝暮遙抿脣笑了,“什麼時候霍小神醫居然也謙虛起來了,難得啊難得。”
霍小香給了她不輕不重的一掌,“這不是你家美男當前麼,當然要誇耀誇耀你的功勞了,人家纔不稀罕我那幾根草呢。”
“這話……嘖嘖,好大的酸味,霍霍你中午在菜裡放醋了?還有啊,什麼我家美男,韓公子只是我家哥哥的好朋友,你看上了就直說好了,看在朋友份上我還可以幫幫你。”
“死丫頭你敢取笑我……”作勢要上前擰她,謝暮遙一邊躲一邊笑,嘴裡嚷道:“喂,我在喂藥呢,別,等下藥灑了……”
韓迦目瞪口呆地看着謝暮遙和霍小香伶牙俐齒的鬥嘴打鬧,很想問一句她是不是真的謝暮遙,不過考慮到自家性命還是忍下了。據他多年來的分析研究成果,質疑一個女人是一件非常非常不明智的事,更何況還是兩個正在興頭上的女人。
謝暮遙小心翼翼地給他喂藥,幾天下來已經是輕車熟路了,讓韓迦大爲驚訝,吞了一口藥之後艱難地道:“小七和霍姑娘感情好像很好啊。”
看着他有些探究的目光,謝暮遙笑了,又餵了他一勺,“是啊。霍霍很可愛的,而且很善良,不然怎麼會收留我們呢?”
她知道韓迦在驚訝些什麼,其實就連她自己也很訝異於自身的改變。這裡的一切和她以前生活過的環境是截然不同的。喧囂,熱情,大膽,所有人好像都有說不完的話,要拼命和你講,不管你樂意不樂意;小姑娘們也不像她以前那樣養在深閨,天天拋頭露面的,和小夥子們互相打情罵俏也是習以爲常,互相唱着花兒調情,不高興了還可以大聲罵回去。
她還記得第一次被人堵着唱花兒是在到霍霍家的第二天,剛出門便被幾個少年郎堵在了牆角邊,對她唱着露骨的情歌,她窘到不行,旁邊的人善意地鬨堂大笑起來。就在那一天之後,她學會了鬥嘴。之後整天的跟在霍霍後面到處跑,上過山裡挖藥也進過池塘裡撈魚,她那點可憐的法術竟然也有了用武之地,晚上走夜路可以弄點光出來照亮,打火石溼了還勉強可以用來生火,有一次還打中了一隻跑得飛快的兔子,這些都是她以前從沒想過的。
不過也因爲這些,村裡的人當她仙女下凡,尊敬得不得了,她不好意思的同時也覺得十分的溫暖。不過即便如此,人們也是沒什麼顧忌的,除了對她更熱情了些,有些碎嘴的打聽打聽八卦,可惜她自己也想不出什麼好玩的事來滿足他們的好奇心,總覺得愧疚得很。那些人也不在意,仍舊樂呵呵的對她。小孩子們尤其喜歡和她玩,每天嘰嘰喳喳的吵着她,鬥嘴打鬧都是常態,一不小心惹怒了互相還會有一場小小的決鬥吶,當然最後都會以一方的哇哇大哭另一方的心虛委屈告終。各回各家,少不得被各自的娘嘮叨一番,間或罵幾聲或者打幾巴掌,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
這些都是她在朱門大院裡從未見過的,甚至連想也不曾想過。這裡的人身份並不高貴,如雜草般被人輕視,也如雜草般蓬蓬勃勃的生長着,被人踩上幾腳也不會枯萎,反而長得更加堅強。這一刻,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哥哥的仁心,但她終於也可以笑着對哥哥說,我比你更能懂他們在想些什麼。
而這些,都是那些住在深宅子裡的人所不知道的,而他們也不樂意知道。
喝了一大碗藥,韓迦只覺得嘴巴苦得要命,想必臉也是苦苦的。謝暮遙自去取了水來與他漱口淨面,絲毫不避嫌,韓迦有些赧然,又有些甜蜜的感覺。其間霍小香進來了一次,身後還跟了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那少年頗爲輕浮的說了些調笑話,眼睛卻看着謝暮遙,霍小香笑罵了一陣,把人攆了出去,自己也跟着出去了。
韓迦目瞪口呆。他倒不是沒見過輕薄少年,但是謝暮遙一臉淡然的樣子還是嚇住了他,他甚至開始思考起要是因爲他而連累得謝家小姐變成了村姑,謝隱淮會不會想要掐死他。
“韓公子,你剛醒來,又許久沒有吃東西,脾胃虛弱得很,我先給你煮點粥好了。”謝暮遙說完才發現他在發呆,又叫了幾聲,“韓公子?韓公子?”
“啊?好的。”韓迦還沉浸在謝家哥哥掐着他脖子搖“還我妹妹”的臆想中,聽到她的呼喚,愣了愣纔回神,點了點頭。謝暮遙應聲去了,韓迦也坐起來打坐調息,他體內蠍子的毒素已經清除了,但還有一絲一絲的寒氣存留,需要他自己把它逼出來。
這股陰寒氣甚是厲害,他皺着眉頭想,人世間恐怕是找不出這麼陰寒的所在,天下極陰之處莫過於……地府!他陡然緊張起來,莫非竟是他們派來的?難道他們要對小七不利?
他一下子心煩意亂起來,勉強定了定神,想了想又覺得不對,那竹妖不過剛修成人形,若真要對付他們不至於派這麼弱的殺手,而且這武器很明顯是以前就有的,那他們遇刺應該是巧合。
不過能得這麼霸道的陰寒之氣,顯然是曾拿到黃泉水裡浸過。即使只是巧合,恐怕也和他們脫不了干係。他握緊了手指,口中乾澀。若真是猜想的那樣,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謝暮遙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正忙着給他做藥粥,這農家的柴火她還是很不習慣,雖然有霍霍幫忙,還是手忙腳亂了好一陣。
韓迦心事重重的喝了一碗粥,強撐着要出去走走,躺了這麼久,再不動動腿該廢了。謝暮遙扶着他在村裡散步,遇到熟識的人就笑着打招呼,其間還有少年來獻殷勤,都被她一一婉拒了。
韓迦看着她明媚的笑臉,一陣恍惚,都快忘了心裡沉甸甸的東西了。她笑起來很好看,雖然還是覺得有些不適應,不過似乎能一直開心的笑着也不錯。
走到一棵樹下,謝暮遙看他滿臉的汗水,便道:“歇會兒吧,擦擦汗。”
韓迦依言,剛剛走了不到一個時辰,他竟然覺得累到不行,讓他着實有些吃驚。正待坐下,他忽然覺得一股強烈的殺氣從背後緊逼過來,大驚之下推開謝暮遙,反手拔劍一轉身揮了過去。
謝暮遙踉蹌了幾步,待她站定,回頭一看,韓迦已與一個灰衣蒙面人戰在了一團。那灰衣人,身形瘦小,腳步敏捷,手裡持着兩把彎刀,雙刀所劈的方向,先有一道藍光劃出,顯然是身懷法力。韓迦神色緊張,手中一柄寶劍,舞動時一道一道金光發出,和藍光相遇之時,只聽得一聲高過一聲的脆響,各色亂光迸發,雖則絢爛奪目,卻更動魄驚心。謝暮遙從前並沒有見過這般動用法力的決鬥,此時慌張無措,呆呆地站在一旁觀望。那灰衣人雙刀兇狠異常,刀上的藍光,一道濃過一道,直逼得韓迦連連後退。韓迦法力本來甚強,只是前番受傷,體內積了寒毒,對法力損傷甚大;加上病後身體虛弱,一直躺了六天本來筋骨就鬆軟了不少,又行了遠路,體力不支,鬥了不多久就身形遲滯了起來,連閃避也不利索了,只得硬生生揮劍招架,漸有敗象。對方見他腳步虛軟,知道他戰不長久了,攻勢更加迅猛起來,逼得韓迦應接不暇。他本身法力也自不弱,雖然實力上來說並不能贏過韓迦,卻是佔盡了優勢。韓迦連連後退,忽然猛地一擊拼死逼開灰衣人,不讓他靠近暮遙;但他早已大汗淋漓,手腳也漸漸乏力,恐怕自己支持不了多久,高聲叫道:“小七快走!”
謝暮遙見韓迦處境兇險異常,更加驚慌,竟是一步也走不開,想上前幫忙,卻又無從下手。韓迦一面苦戰,一面又叫了幾聲。謝暮遙搖搖頭不肯離開,她不能叫韓迦一個人留在這裡,大不了一起死好了。此時那灰衣人雙刀劈得愈發猛烈,韓迦氣力衰竭,大口喘息,一時間慢了半拍,被那灰衣人一腳踢開二丈,重重摔在地上,口裡噴出一口鮮血,刺痛了謝暮遙的眼睛。那灰衣人不再理會韓迦,挺了雙刀,直直向謝暮遙劈去。跌在地上的韓迦一聲急吼:“小七!”又將手中一把寶劍,拼盡全力飛出,一道金光直取灰衣人的項上。那灰衣人擡刀一格,卻不料劍勢甚猛,只稍偏了方向,劍鋒正貼着眉邊過去,劃出一道傷痕。灰衣人大怒,卻並不理會韓迦,猛然間躍起,雙刀直取謝暮遙。
灰衣人雙刀離暮遙不過五尺,驚得那韓迦一躍而起,向這邊撲來。韓迦距暮遙在好幾丈以外,一時間怎麼會趕到?那灰衣人正要得手,卻不料眼前忽然閃出一人,右手攬住謝暮遙,左手一掌劈出,一道粗壯的紅光飛出,正中灰衣人面門。那灰衣人受此一擊,身子便如同一塊石頭,墜落在地,口裡大口大口地吐出黑血,不多時便嚥了氣,身體幻化出一隻土狼來。原來是一隻狼妖。
謝暮遙暈暈乎乎的被那人帶到一邊,驚魂甫定,垂着的眼睛瞥見了那人的衣角,熟悉的雲紋映入眼簾。她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擡眼看去,心下立時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