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淵搖了搖頭,道:“夏兄捨命救我,不可能是我的敵人的,再說,世上沒有解不開的結,又爲什麼要和人去結仇……”正說着,房門上傳來敲門聲,接着飛雪端着水盆走了進來,道:“秦公子,水來了”,徑直走到牀前,放下水盆,潤溼又擰乾了毛巾,正要爲夏夜擦臉,秦淵忙上前接下面巾,道:“我來,姑娘忙去吧”。飛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不聲不響地出去了。
秦淵細細地爲夏夜擦着嘴角的血跡和額上的汗珠,動作輕緩而溫柔。那賬房先生在旁看着,道:“少莊主,老莊主前日還遣人來傳信,要您儘快尋到寶圖的下落,派來的人還在等着迴音呢,不知少莊主可有線索,有沒有需要老朽盡力之處?”秦淵眼皮也不擡一下,道:“請你告訴來人說我自有分寸,不久就會盡快回到莊裡,有什麼事我會向父親詳細稟明。”那賬房先生聽了這話,也不再多說,悄悄退出房去,帶上了房門。房間裡便只剩下秦淵和那仍在昏睡的夏夜。
秦淵爲夏夜擦淨了臉,便拖了張椅子坐在牀邊,深深地看着牀上人兒那秀麗脫俗的容顏,那一張臉如一株盛開的白牡丹,國色天香,傲俗脫凡,此時它已沒有了平時那淡漠如冰雪的神色,顯得如此地生動可愛,可親可敬。
秦淵突然覺得有一股熱流在自己心裡亂衝亂撞,他想起了初次遇見時的那個翩翩少年,腰間玉笛光華流轉;他想起了望江樓畔楊柳依依中的慵懶睡顏,如畫如仙,安靜恬然;他想起了桃花樹下那少年靜美如蓮般綻放的微笑,伊人更比嬌花俏,縱把年華流盡也難輪換此間;他想起了明月庵前她不失溫柔的語言,儘管淡淡卻仍有關懷輕易顯現;他想起了山腳岩石下風雨之中的肌膚相親,那一刻的悸動如今還如此鮮明;他想起了她緩緩倒下的時候,他攬她入懷,那柔軟的身體和那衣領處傳出的清香;他想起了她白色的裡衣內那一片火紅,紅的如此地耀眼奪目……
他越想越是渾身火熱心中亂跳,伸手握住了那露在被子外面的如白玉雕成般的小手。這手如此地柔軟膩滑,仿若無骨,他只覺掌心一片溫暖,不由得苦笑一聲,嘲笑自己的無知愚蠢,嘲笑自己這許久以來竟不曾發現她原來是個女兒身。或許是發現了也不敢承認不敢相信吧,哪有女子會如此地淡漠冷酷,讓人不敢輕易靠近?又哪有女子會有如此堅強獨立的性子,又練得這樣一身讓人驚歎的好武功?
他不禁在心裡喃喃叫道:“夏兄,夏夜,夜兒,夜……”他不明白一向對誰都不親近的她爲何會在不久前不顧自己的生命去相救於他,他見慣了江湖中的明爭暗鬥,見慣了世人諂媚的笑臉,他早就對這種陰謀與虛僞感到憤怒疲倦,可他還是時刻要求自己以寬和之心待人。而她,竟然可以爲他這樣一個毫無關係的人付出生命,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在陷入絕地之時突然見到她出現的感受,只知道在眼看她倒下時,心中是無邊無際的疼惜……
複雜的思緒紛至沓來,他就那樣握着她的手,靜靜地看她美麗蒼白的臉龐,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一笑,修長乾淨的手指便撫上了她的臉,心中有一個聲音在默唸:“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賬房先生立在門外良久良久,也沒聽見房內有任何動靜,便嘆了口氣,轉身而去。
其實這賬房先生原名叫做尚原豐,是這家“雲隱客棧”的老闆。潤州孤明山莊的勢力很是強大,幾乎在江南各地都有據點,只是都在暗處罷了。這雲隱客棧便是孤明山莊衆多的據點之一,因此尚原豐稱秦海作“老莊主”,稱秦淵作“少莊主”,秦淵出於禮貌則喚他“尚叔”,那飛雪姑娘便是尚原豐的獨生女兒,喚作尚飛雪。
秦淵兩個月前遵父之命由潤州前往杭州,曾路過蘇州,在雲隱客棧留宿過一晚。那時他父親告訴他落雪千山圖很可能便着落在杭州,讓他去尋一個名叫落雪的女子,這女子是找到此圖的最大線索。父親那時還拿出一幅畫讓他看,讓他認清那女子的相貌。
他現在腦中還清晰地映着那幅畫:那是一個很年輕貌美的女子,皮膚白皙溫潤,一雙丹鳳眼幽黑明亮,瓜子臉蛋,神色溫柔,一身粉色衣裙襯得她如出水芙蓉般清麗脫俗。
秦淵想着那畫中人的容貌,又瞧了瞧眼前的夏夜,不由得心中一動。他第一次見到夏夜時,便覺得她的眉眼很是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一般。但那時夏夜在他眼中的身份是男子,他根本沒有聯繫着去想,此時再細看夏夜,那眉眼,那臉龐,分明就與那畫中人一模一樣,只是夏夜不曾有過那樣溫柔似水的女子姿態。
秦淵心中的疑團一個接一個而來:“夜到底是什麼人?爲何要女扮男裝?夜的相貌爲何會與那畫中女子如此相似?那黑衣人與夜又是什麼關係?”秦淵越想越覺複雜。他一個月前到達杭州,按照父親的指示找到了一個叫“翠竹居”的地方,可是那裡空空如也,別說找人,連一間房屋都不曾有,他以爲找錯了地方,可找來找去也只有這一個地方符合父親所說,他就此斷了線索,只好暫時寄居在杭州,尋找機會。
正好那日在福來客棧品酒,遇到了夏夜。不知怎的,秦淵覺得他彷彿見過她一般,又一眼瞥見了她掛在腰間的玉笛,好奇心頓起。在看她要走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就追着她而去。
此時想來,他那時爲什麼要跟着她呢?是爲了父親交代下的任務嗎?可那時的“他”既不是女子,年齡也不符合。父親說過那畫像只是那叫做落雪的女子年輕時的容貌,如今那落雪已是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婦人了。
秦淵就那樣一路隨着夏夜到了太湖,到了蘇州,到了這雲隱客棧。陪在夏夜的身邊,他幾乎忘了他此行的目的,只是覺得和夏夜在一起時他很快樂,儘管一開始她對他很冷淡。他也幾乎忘了他還要趕快回去向父親問清他的身世,證明那師太所說的一切都不是事實。有她在身邊的時候,他幾乎忘了一切……
房門上又傳來敲門聲,他開了門,只見飛雪端着洗臉水站在門口,一見他,便忙道:“公子,天亮了,請公子洗漱後去用早餐吧,已經備好了”。秦淵道:“有勞姑娘了”,心想關着窗戶未曾注意,原來天已經亮了,竟過的這樣快。依言洗了手臉,道:“不知大夫可來了沒有?”飛雪笑道:“公子不必擔心,大夫已經在下面候着了,等公子用完餐便來給夏公子診治”。秦淵道:“那快請大夫上來吧”。飛雪道:“公子何必如此焦急,夏公子一定沒事的,公子自己也要保重身體啊”。秦淵不聽她話,只急道:“還請飛雪姑娘先請大夫上來吧”。飛雪無奈,只得下去領了大夫前來。
那大夫是個白鬍子老者,細細搭了夏夜的脈搏,又查看了一番眼臉。飛雪在一旁道:“請問大夫,夏公子的傷勢如何?”秦淵則一直注意着那大夫的神色。
卻說那大夫一搭夏夜脈搏,便已知她是個女子,此時聽飛雪叫她公子,又看她穿着男裝,不好明說,只道:“這位公子雖傷勢嚴重,心脈受到很大損傷,但幸好此時病情已得到控制,不久後當會慢慢好轉,少則需靜養半月,多則一月兩月不定,老朽這就開些補氣調養的方子,每日照方子讓這位公子服用,應無大礙”。飛雪喜道:“真的嗎?那太好了”。秦淵也是暗暗放下心來,道:“多謝大夫”。那大夫道:“二位無須客氣,老朽這就寫個方子”。
飛雪依着方子出門抓藥去了,秦淵一直坐在夏夜的牀前不曾離開半步。有時飛雪將飯菜拿到房裡他也不吃,偶爾伸筷吃點淡飯而已,只在飛雪送藥來的時候,耐心溫柔地喂夏夜吃藥,汁水溢在了夏夜的嘴角腮邊,他便伸袖輕輕地爲她擦拭乾淨,此時此刻他心裡眼裡就只有她雖顯蒼白卻更顯絕美的臉龐……
夏夜半昏半醒間只覺眼皮甚是沉重,她努力地緩緩張開眼,一束明亮的光刺得她旋即又重新閉上眼。再次睜開雙眸,只見映入眼中的是粉色的牀帳,再往下看,粉色的牀單,粉色的錦被。牀沿正有一人伏在被上睡着了,白色的衣衫,微亂的頭髮,長長的睫毛覆蓋住了閉着的雙眼,映着朝陽在眼臉下形成了兩道陰影,挺直的鼻,薄抿的脣,兩道劍眉斜飛入鬢,皮膚白皙,經陽光一照仿若透明。
夏夜看着這俊美的容顏,一時之間竟自癡了,她想伸出手去撫上眼前安靜的睡顏,一動之下,才發現自己的手正被眼前的人握着,修長乾淨的手指將她整個手包裹在掌內。她這一動,眼前的人便醒了,只見他長而密的睫毛扇了幾扇,隨即就張開了那雙黑亮深邃又寧靜明亮的眸子。一見她醒了,那眼眸中頓時便溢出驚喜。只聽秦淵驚喜地叫道:“夜,你醒了?”夏夜看了看他血絲滿布的眼睛,還有那一臉疲憊的神色,心中霎時流過的都是說不出的心疼,這心疼來得如此洶涌又如此自然,讓她自己都覺着吃驚。聽到他改了對自己的稱呼,也不說什麼,只微微揚起脣角,向着他略略一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