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淵和朱皓回到孤明山莊時正是黃昏時分。
想到明月庵中那位師太說起的自己的身世, 秦淵陡然間有一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心神不屬地回到自己房間,左思右想, 也沒決定要如何向父親開口提起這件事。朱皓那次受傷, 他在路上照顧朱皓之時曾隱約向朱皓提過此事, 希望朱皓能告知他真相。
他想朱皓比他大了八九歲, 這件事他應該清楚, 可朱皓卻說:“這件事你應該親自去問莊主纔對,我想莊主更願意自己向你講清這件事。”
秦淵猶豫着要不要現在就去找父親問個明白,想到自己剛剛回來, 也該先去向父親請安纔是,剛纔父親聽說他回來還派人來清了的, 是真相怎麼會有揭曉的一天, 不過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早知道也好早落得個心安,想到這裡, 秦淵平復了一下心情,一身白衣穿花拂柳地緩緩向父親的書房而去。儘管他竭力壓制着情緒,步伐還是失卻了平日從容淡泊的風度,越靠近書房步子便越是遲疑,終於到了門口, 書房裡已有淡淡的燈光透出。
秦淵舉手輕輕釦了扣門, 叫了聲“父親”, 只聽秦海的聲音在內答道:“是淵兒麼?進來吧!”秦淵推門而入, 見父親正坐在書桌旁低頭寫着什麼, 見他進來,放下了筆, 擡頭道:“淵兒,回來了?”
秦淵“嗯”了一聲,眼光不自禁地細細瞧着秦海的臉,彷彿想從這張臉上尋找出哪怕一丁點兒與自己的相似之處,也可聊作自己心裡的安慰。朱皓的話已使他有八分肯定了那師太所言非虛。
秦海見兒子用這種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心下疑惑,道:“淵兒,你怎麼了?”秦淵不說話,只是看着秦海,目光似乎已有些失神。
秦海見他這副失神落魄的樣子,禁不住又喚了一聲:“淵兒”。
秦淵這纔開口道:“父親,我想請您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秦海心中一驚,腦中頓時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但面上依然平靜地道:“淵兒,你說什麼?”
秦淵突然提高了聲音,目光閃亮如星,堅決而認真地道:“父親,我希望您不要再瞞我!”
秦海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嘆了口氣,道:“淵兒,你錯了,爲父從未想過要瞞你什麼。”
秦淵心中一跳,聲音已有微微地顫抖:“那麼,便請父親明言。”
秦海搖了搖頭,神色有些疲憊地道:“爲父以前不告訴你,是覺得時機未到,如今,自己反倒先提了出來,來,淵兒,到這裡坐下,我慢慢說給你聽。”
秦淵從父親的書房出來時已是中夜時分了,滿天繁星在夜空中閃耀。秦淵沿着花間小徑一路走去,耳邊不斷迴響這方纔父親那波瀾不驚的聲音。他努力想忘記這些話,可這些話卻固執地在他的記憶中生根發芽。原來那明月庵中的師太所說的都是實話,兒時常常聽到的那個文辭絕豔、溫潤如玉的前唐國主真是就是自己的父親。那個讓自己崇敬而又仰慕、總能寫出一些溫情脈脈的詞句的人,那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謙謙君子,那個帶着一腔哀怨憂愁吟唱着“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的亡國之君,竟然就是自己的親身父親!
已經走到水閣邊上了,秦淵頹然尋了一處臺階坐下,夜風徐徐吹來,他的耳邊充斥的卻仍然是父親,不,是秦莊主的聲音:“當年,皓兒的父親朱令贇將軍自殺後,金陵城隨即便被攻破,國主陛下率領衆臣下向宋主稱臣。攻破金陵城的宋軍大將名叫曹彬,在國主投降後,實現了對國主的諾言沒有屠殺一個金陵城中無辜的平民百姓。你母親慶奴本是在國主身邊伺候的一名宮女,那時國主一心寵愛小周皇后,本不會再沾染別的女子,但有一次國主酒醉後,神智恍惚,便偶然臨幸了你母親。金陵城破是在冬月,那時你母親懷了你已有兩個月,但國主並不知曉。國主歸降時,適逢你母歸鄉省親,是以並未陪同國主北上。後來國主被宋主軟禁,你母曾在國主昔日舊臣的幫助下想盡一切辦法去探望了國主一次,彼時國主已被宋廷封爲‘違命侯’,行動不得自由,國主終日以淚洗面。聞知你母有了你之後,國主才略有笑顏,當即爲你取名一個‘昀’字,希望你能讓南唐故國重新獲得陽光,希望你能重振國威。國主還交給你母一副藏寶圖,便是我要你找尋的‘落雪千山圖’,乃是國主北上之前秘密埋下的一批寶藏。國主並非庸人,早知宋廷又排斥異己之心,奈何他自己是一代風雅之士,只愛翰林,不愛乾坤,不願也不想去爭奪那江山萬里,可是就此送掉國土卻也無顏面見先祖先輩,只得寄希望於後人。你母自知使命重大,生下你後,便將你託付給了她的姐姐落雪。這落雪便是我曾經要你去杭州尋找的那畫中的女子。你母慶奴這麼做爲的便是隱藏你的身份,逃避宋廷的迫害。其時我與落雪兩情相悅,落雪便將你帶入孤明山莊,當作我的兒子。她們之所以這麼信任我也是因爲知道我當年也曾經是國主的臣下,只因不願侍奉宋廷才隱身江湖,何況我還收留了朱將軍的遺孤。你母年輕之時,我是見過她的,雖然時日已遠,想必也還認得,你說的那位明月庵中的師太到底是不是你母親,我一看便知,改日不妨我和你一起去探望探望她吧。淵兒,希望你不要辜負了國主的一番苦心希冀,否則,國主在天之靈也會覺得不安的。”
朱皓來到旁邊挨着秦淵的身旁坐下,見秦淵的眼光直視癡癡地望着不知名的遠方,連自己的到來都不曾察覺,便輕輕喚了一聲:“淵弟……”
秦淵一怔,方纔回過神兒來,低低喚了一聲“大哥”。朱皓在他微一側頭的瞬間,幾乎懷疑自己產生了錯覺:他那秀氣而好看的眸中竟已是一片晶瑩,彷彿有無數的水晶珍珠碎裂其間,泛起晶瑩瑣碎的光。一向從容冷靜、溫潤和氣,就算泰山崩於面前也不驚分毫的淵弟竟也淚涌欲落麼?是啊,換了誰,也不能接受十幾年來養育愛撫自己的人竟然不是自己的父親,而且自己的父親又早已不在人世這個事實吧?
千山萬水的跋涉一路不停,
看過多少春夏秋冬的風景。
縱然天涯海角的相隔萬里無音,
心底最深的牽掛還是你啊,親人!
親情,多麼敏感而又動人的字眼,
哪怕你英雄蓋世,
哪怕你叱吒風雲,
一旦遇到它,
豪氣干雲也就瞬間化爲繞指柔情……
秦淵目中那星星點點的光,讓朱皓的心毫沒來由地便是一痛。其實,也並非沒來由,他對這個弟弟,向來就有一種特別的憐惜。他也不再說話,只靜靜陪着秦淵看着天空中那一鉤殘月由東至西隱沒不見,看着那閃爍的星辰隱沒不見,看着那黑沉沉的天空慢慢亮了起來。
秦淵突然開口道:“大哥,這些年你很辛苦吧?”
朱皓一愣,這些年來一直替老莊主在外打理一切,明爭暗鬥,花費心血無數,能不辛苦麼?然,聽了這話,他只是微微一笑,道:“淵弟,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希望我們以後能同心協力!”
秦淵“嗯”了一聲,低下頭去很久都不再說話。他如雪的白衣有一角悄悄垂落在了水裡,飄在水面上,宛如一朵盛開的白蓮。
天已經漸漸亮了,秦淵擡頭看了看東邊天空那日出前的大片朝霞,忽道:“大哥,你回來見過小梨妹妹了麼?”朱皓道:“沒有啊,你見過了?”秦淵道;“我也沒有。”
朱皓微笑道:“那麼聒噪的丫頭,咱們好不容易回來了,她應該早就跑到咱們面前來大聲嚷嚷了纔是,這麼久都不見她,真是奇怪,難不成是她突然轉了性了?”
秦淵道:“父親昨晚曾跟我說過,說小梨這兩天心情不好,情緒很低沉,說她一向聽我的話,讓我去開導開導,我問父親出了什麼事,父親又不說。”
朱皓道:“不如馬上我們去看看她吧?”秦淵答應了,朱皓又道:“從昨天回來起,你就沒吃過東西,先跟我去吃點早點吧。”
秦淵默應了,心裡卻在盤算着:“要儘早再去一趟明月庵,確定一下那位師太到底是不是孃親”,他卻不知道,今天一大早,秦海便召見了剛剛回到山莊的熊英熊虎兄弟,命他二人速去蘇州一趟,聯繫雲隱客棧的尚原豐,儘快將明月庵中的那位師太找到,“最多半個月帶她來見我”,這是他吩咐給熊氏兩兄弟的任務。
秦淵和朱皓來到秦小梨的房間時,秦小梨正倚在窗邊看外邊的那幾株槐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秦淵走到她旁邊,輕輕地喚了一聲:“小梨……”秦小梨這才反應慢半拍地緩緩回過頭來,見是秦淵,眼睛裡有一絲喜悅閃過,既而又黯淡下去,目光變得毫無焦距,似乎是疲累至極地叫了一聲“哥哥”。
秦淵和朱皓平素見慣了她飛揚跋扈、刁蠻任性的模樣,如今見她這般死氣沉沉毫無生氣,不由得都心下吃驚。
秦淵柔聲道:“小梨,你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麼?”他不問還好,這一問秦小梨“哇”的一聲便大哭了出來,一頭扎進他的懷裡,哭道:“他死了……他死了……”
秦淵被她這一哭一抱弄得手足無措,只得道:“小梨不要傷心,告訴哥哥……”“哥哥”兩字一出口,秦淵不由得心內一陣複雜:“我已經不是她的哥哥了呢”,見她哭得傷心,擡手拍了拍她的背,續道:“告訴我怎麼回事好嗎?他是誰?誰死了?”
秦小梨不答他的話,還是哭道:“他受了傷……受了很重很重的傷……我和爹爹去找他,就在我眼前,在我眼前,他……他被那個惡人打下了懸崖……他死了……嗚嗚……”
秦淵聽得不明不白,於是又柔聲安慰道:“小梨,不要傷心了好嗎,或許他沒死也不一定。”
秦小梨聽得這話,方纔淚眼模糊地從秦淵懷裡擡起頭來。
朱皓也在旁邊忙道:“是啊,說不定沒死也不一定。”
秦小梨不相信,抽噎道:“那麼高的懸崖,他流了那麼多的血,怎麼會沒死,我去看了,一眼都望不到底,他肯定是死了……”說着眼淚又從雪白的臉頰上滾落下來,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怕傷了我,夏哥哥怎麼會受那麼重的傷,又怎麼會……夏哥哥……”
秦淵聽她叫“夏哥哥”,心中一跳,猛然道:“你說的他是誰?”
秦小梨擡頭道:“夏哥哥啊。”
秦淵扳住她的肩膀,急道:“哪個‘夏哥哥’,他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秦小梨肩膀被他按得生疼,掰着他的手指道:“你弄疼我了”。秦淵卻絲毫不動,追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朱皓在一旁很驚訝地看着平時溫文爾雅、鎮靜從容的淵弟也會有激動若此的時候。
秦小梨見問,道:“他跟我說過他叫夏夜。”
秦淵一聽“夏夜”二字,渾身一震,心內一陣狂跳,怔了半晌不再說話,突然便轉身向外急奔而去。朱皓忙一把拉住了他,問道:“你要去哪裡?”秦淵吼道:“我要去找她,放手”。朱皓沒有放手,接着問:“找誰?”秦淵一把甩脫他的手,隨即又往外奔去,朱皓只聽得秦淵簡短說了“夏夜”二字,轉眼便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一直在旁邊失魂落魄傷心欲絕的秦小梨這時卻忽然回過神來,大叫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便也疾步追了出去,只留朱皓一人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站着,不明白這“夏夜”究竟是何人,怎地淵弟和小梨都如此關心此人,愣了半晌,看着秦小梨的紅衣也即將消失,叫了一聲“我也去”,便也追着兩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