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十一點。
威廉正坐在書房裡,單手託着腮,埋頭在層層疊疊的文件裡,拎着一管鵝毛筆,隨手寫畫着。面前的紙上,反反覆覆的是“愛德華”和“貴族院”,零碎地有些“大主教”、“至尊法”、“繼承權”穿插其間。
就在今天下午的議會,茶點時間過後的三十分鐘,照例是雞肋時間,各家的僕侍可以不經通報自由出入會場。威廉來到會場旁邊,和蘭斯特公爵家、安若公爵家的參謀們一起,觀望場內的情況。
尖銳的交鋒已經過去,會場裡連一□□味都沒有剩下。
無論是德比郡山溝裡那些因爲雪災眼看就要餓死的農民,還是邊境上被野蠻的莫拉人打得丟盔棄甲的軍隊,都合着兩三塊甜點,被一杯大吉嶺紅茶衝下了肚。——只有波塔女伯爵對於山溝裡的餓殍發表了一點關懷。她的封地有三成在那連綿起伏的羣山裡,因而實在很擔心那些皮包骨頭的傢伙們會一蹶不振,要知道,沒有了那三成的人頭稅,她得少僱一個東方廚子。對於波塔女伯爵來說,這無異於要了她的命——雖然她一點也不喜歡東方菜,三年統共也吃不上兩次。
前五分鐘,貴族們好歹是象徵性地保持了一下對於女王的尊重。然而,在女王舉着宮廷醫師查爾斯開的生理痛確診證明退場之後,場內就無可避免地陷入了嘈雜。
各派的首腦們圍繞着幾個無關緊要的小議案,興致勃勃地賣弄着口舌。
其他人間或譏諷一下發型,評論一下服裝,鑑賞一下裝飾品,盤算一下晚上去誰家參加晚宴,要換上怎樣的服裝才能吸引儘量多的眼球……
議事廳裡充滿了活潑而又愉悅的空氣。
“請問……”威廉看着場內,不着痕跡地略側了一步,靠近了身邊的人——傑克森•斯旺,安若公爵的機要秘書。
“吉爾先生,”對方卻大方地轉過來,“如果您要問我,您家少爺剛剛的表現,我可以很高興地告訴您,他做得很好,真的,無論誰都會這麼說的……然而,嗯,過於好了。”
斯旺先生是一位高瘦的老人,架着粗框的眼鏡,蓄着稀疏的山羊鬍子。身爲一個議員的秘書,對於另外一個議員發表這樣直接的評論是不妥當的——最起碼是不謹慎的,然而他卻相當坦然。
威廉一愣,隨即微笑着欠了欠身:“謝謝,我很榮幸。”
斯旺先生在安若公爵機要秘書的位置上,已經呆了最少二十年。他謹小慎微的名聲,威廉早有耳聞。他能有這樣直率的態度,說明最少安若公爵方面,已經把愛德華當成了自己人。
“不客氣,”斯旺先生笑得慈祥和藹,“以後,也請多多關照。”
說着,便踱開了。
看着他漸漸遠去的身影,威廉皺起眉。
——似乎,漏掉了一點什麼……
究竟是什麼呢……
“他做得很好……然而,嗯,過於好了。”威廉小聲而機械地重複着斯旺先生的話,“過於好了……過於好了……”
“咚”地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沉思。——是主臥房的方向。
“什麼人?”威廉“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順手抓起牆上裝飾用的古董劍,向主臥房衝去。
臥房裡沒有點燈,就着朦朧的月光,可以看到窗臺下堆着一堆灰黑色的物體,彷彿是——是個人?
“誰?!”威廉抽出了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那人逼近。
“是……是我……”聲音很小,彷彿剛出生的小貓,帶着顫抖,和哽咽。
威廉愣了一下:“少爺?”
“是我。”
“哦,上帝,”威廉連忙扔掉了手裡的劍,轉身扭亮了燈,“您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怎麼……哦我的天啊,您這是……您這是怎麼了?”
燈光下,窗邊的愛德華看上去一片風雨飄搖中的落葉,枯黃,殘敗,打着抖。
——就算阿爾法巷裡垂死的流浪漢,也不會比他更糟了。
他的褲子和衣服儼然成了破布,零落地掛在身上。布和布之間的空白處,透出深深淺淺的傷痕:青紫的是撞傷,血色的是擦傷。最嚴重的右邊膝蓋上,外翻的皮膚和鮮紅的肌肉觸目驚心。
愛德華沒有回答,只是把臉別了過去——眼裡的水光,在燈光下忽明忽暗。
威廉快步上前,把他從地上撈起來,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縱橫交錯的細密傷口,把他抱到沙發上,輕輕地放下來——即便這樣,愛德華還是“噢!”地叫出了聲。
威廉忙拿了個軟墊靠在他身後:“哪裡痛?”
愛德華沒回答,只是扭過頭去,閉着眼,咬緊了下脣,一顆眼淚順着他的臉頰,緩緩地流下來。
威廉束手無策地站在一邊,看了三秒,最終在彎下腰去,輕柔地,吻去了那滴淚珠。
“威廉,我……”愛德華扯住威廉的衣角,擡起頭,碧藍的眼睛裡擠滿了情緒。
“沒事的,”威廉梳理着他的頭髮,拍着他的背,像是安撫一支受傷的貓咪,“會好的……您這樣是不能浸浴的,先擦拭一下吧。”
“……嗯。”
愛德華把額頭抵在他胸口,溫順地靠了一會,才微微地,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