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威廉送女王出門, 回到房間,發現愛德華正蹲在壁爐前面,“您在做什麼?”
愛德華轉過來:“啊, 那個……”
臉上鍋底一樣的黑色讓威廉嚇了一跳:“啊, 我的天啊, 少爺, 您在做什麼?”
愛德華抓起兩塊燒黑了木炭, 又臉上抹了抹:“化妝。”
“化妝?”威廉哭笑不得地看着畫得像短毛斑紋貓一樣的愛德華,“少爺,您……”他提防地看了看窗外, 又看了看那天詹姆斯來的時候,用過的菸灰缸, 轉回頭來, 重新打量了愛德華那張一片狼藉的臉, “哦,我還不知道, 原來克里斯公爵,有這樣的興趣。”
“不,”愛德華放下了手上的木炭,鄭重地仰起頭,“我可不是要去尋歡作樂, 威廉。”
“那麼, 您要去做什麼呢?”
威廉饒有興趣地望着他——趁他不注意, 偷偷地把他手上那塊木炭順了出來。
“我要去阿爾法巷。”愛德華回答得非常嚴肅——那個神情, 彷彿在說“我就要代表圖凱爾去參加國聯談判”一般。
“這樣啊, ”威廉極富幽默感地挑了挑眉,學着愛德華的語氣, “‘要去阿爾法巷’啊——這顆不像一個‘不是去尋歡作樂’的人說的話。”
“威廉~~~”愛德華噘起了嘴,一點點懊惱,一點點撒嬌,“現在的情況如此緊張,可沒有時間用在俏皮話上……”
“我知道我知道,”威廉努力彆着嘴角,藏起那一絲上浮的笑意,“然而,您該不會真的想要就……這樣出去吧?”
“嗯?”愛德華站起身,湊近了鏡子,“還看得出是我麼?看的出來?”
威廉無奈地搖了搖頭,把他摁在椅子上:“少爺,化妝是一門科學,您要用誠懇的態度去對待它,不能拿兩塊木炭,就自欺欺人地敷衍過去——如果今天您這樣出去了,明天都鐸裡的傳言,就不是‘阿斯特公爵去駕臨阿爾法巷’,而是‘一臉炭灰的阿斯特公爵淪落到阿爾法巷’了。”
愛德華垂下了頭,很喪氣。
“如果您真要去……”
“什麼叫做‘真要去’?”愛德華“唰”地擡起頭來,“安妮姐姐的話難道還不夠明白麼?——這件事情處理不好的話,直接威脅的是家族的利益和我的爵位!——更何況,中間還牽扯了我的父親和我的一個兄長,怎麼可能……”
“少爺,”威廉扶着他的肩膀輕輕拍着,“如果您真的想去的話,那麼……”
威廉站起身,走到愛德華的衣櫥邊,打開了門。
“威廉,你這是……”愛德華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衣櫥,在威廉的手下三下五除二,拆出一個暗格來,“哦,天哪威廉,我怎麼不知道,衣櫥裡竟有這樣的……構造……”
威廉從暗格裡拿出一個黑箱子:“少爺,您知道您的襯衫有多少件嗎?”
愛德華偏頭想了一會,迷茫地搖了搖頭。
“然而,”威廉把箱子放在桌上,關上櫥門,“我知道。”
“呃……”愛德華語塞,帶着不服氣的神情,戳了戳桌上的黑箱子,“這是什麼?”
威廉“唰——”地掀開那黑色皮革包鑲金邊的盒頂——
“這是?”
“化妝箱。”
“爲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與其問這個,不如……”威廉站起身來,看了看愛德華那滑稽的臉,“先來……把臉洗一洗。”
是夜。
阿爾法巷。
克萊特酒館門前。
一位年輕的女士正在大吵大嚷。
她穿着一件最時新的衣裳,可那繁複新潮的裝飾,掩蓋不了布料低劣的缺陷,昏暗的燈光下,依然能看出手肘和袖口部分的磨痕——大概,是一位爆發戶家料理家務的主婦。
她的手上,正擰着一個男人的耳朵:“叫老闆給我出來!這還讓不讓人過日子啦?!啊?!有沒有你們這樣的……”
周圍圍了一圈人,其中大概不乏想要上門尋歡作樂的嫖客,然而一看着女人這架勢,爲避免麻煩,紛紛走避。
叫罵聲持續了大約三分鐘,克萊特酒館的門就被推開了,一個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從裡面走了出來:“這位女士,請問,您有什麼……”
是克萊特酒館現任老闆,米勒先生。
“你們那些賣屁股的傢伙,竟把生意做到我家門口來了?如果不是……”
米勒先生看了看不遠處幾個朝這個方向觀望的車伕,皺了皺眉頭,做了一個從上向下切割的動作,堅決地打斷了她:“夫人,如果您還有時間,不妨進來坐一坐,喝杯茶如何?”
說着,搖晃了一下手上的鈴,後面有人適時地展示出東方瓷器的茶具,優質大吉嶺的香氣瞬間充斥了整條巷子。
那女人愣了一愣,低頭唸了句什麼,揪着身邊男人的耳朵走進了店裡。
“醜話說在前頭,”年輕的女士一點不客氣,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可別以爲,一杯茶就能收買我——這事要是說不清楚,可沒個完!”
濃重的城東口音和倨傲的口吻結合在一起,產生出一種爆發戶特有的滑稽,讓米勒先生不由想笑:“夫人,不知您怎麼稱呼?”
“我姓萊登。”年輕的女士用下巴看着米勒先生,彷彿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對他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恩賜。
看的出,米勒先生臉上那抹“友善”是由“不屑”扭轉而成的:“萊登夫人,如果我們給你帶來了困擾,我很抱歉,然而,如果您不明確告知問題出在了那裡,恐怕,即便我們有心解決,也無能爲力……”
“就是你們這裡的紅牌!那個叫大衛!——竟把可憐的萊登先生的魂給勾沒了——萊登!”萊登夫人柳眉倒豎,大喝一聲。
“在!”耳朵被揪得通紅的可憐年輕人“唰”地站直了身子,“是的,我在,我在。”
“你說——你是不是被那個叫大衛的蛇纏去了魂?!”
“這……”萊登先生不敢答話,求助地看着米勒先生。
米勒先生玩味地在這一對小夫妻之間打量了幾眼,才緩緩地答道:“夫人,如果您爲了大衛而來,那可是白跑一趟了。”
“什麼?!”萊登夫人拍案而起,“你們要包庇他不成……”
“不,夫人,”米勒先生連忙解釋,“大衛他……前幾天,已經過世了。”
“哎?死了?”
“是的。”
“這……”萊登夫人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堅決地仰起頭來,“就算是人死了,這件事也……”
“萊登夫人,”米勒冷笑一聲,“請您注意行止,不要得寸進尺——大衛的客人,可是貴族。”他的重音放在了“貴族”兩個字上,還着重地低頭看了看萊登夫人摸得光亮的袖口。
萊登夫人的臉紅了一紅,卻依然嘴硬:“貴族?我看不過就是些破落騎士而已吧,哪裡有貴族會來這種地方……”
“這話,”米勒先生譏誚地一笑,“我權當沒有聽見——我們固然要爲顧客保密,然而,如果這話傳了出去,對於夫人您,和您先生的未來,恐怕不是那麼……”
“我還不信!”萊登夫人像炸了毛的貓,“‘二十貴族’竟要跑到這種地方來娛樂!”
“夫人,”米勒先生厭惡地把臉別開去,“爲了您的生命着想,‘二十貴族’這樣的詞彙,您最好不要隨便掛在嘴邊——我們這小地方,自然容不了那麼大的人物。然而,要見我們的頭牌,不是貨真價實女王封冊上登記的貴族,也絕不可能,像您先生這樣……”
米勒先生沒有再說話,只是從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
萊登夫人漲紅了臉,喘息了一會,結巴道:“那……你……你能夠保證,下次見到我先生,就把他勸回家去嗎?”
“這個……我恐怕愛莫能助了,”米勒先生站起來,背過身去,“您要知道,這裡的人來來往往,我未必能見到每個客人的臉呢。”
“送客”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門僮打開了門。
萊登夫人咬了咬牙,叨咕了一句“什麼東西!”,狠狠地一跺腳,終於扭着萊登先生的胳膊,出去了。
“爆發戶作風。”
米勒先生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悠悠地嘆了一句。
聲音不大不小——恰似自言自語,又正巧能讓傳進萊登夫人的耳朵裡。
然後,他滿意地看到,萊登夫人在門口的臺階上打了個跌咧,幾乎滾下樓梯去。
當然,如果他跟着萊登夫人多走一段,他就絕對不會對自己今天晚上的表現表示滿意了。
因爲萊登夫人被萊登先生牽着,終於鑽進了阿爾法巷最隱秘的那個角落。
然後,他們穿過了一片小樹林,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在郊外轉了五六個圈,終於回到了城內。
都鐸大道上明亮的路燈打在那輛馬車的頂上,赫然是:阿斯特公爵家的家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