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回到書房, 在書桌前坐下,叨唸着“把賬本對一對吧”,足足坐了一小時, 只留下了一大堆121-12=100, 52+380=639的詭異算式。
“嘖。”他扶了扶眼睛, 把額前掉落的碎髮重新梳會腦後, 推開椅子站起身, 走出書房,到起居室裡,自己衝了一杯黑咖啡, 對着落地窗坐下,靜靜地看着窗外萬物凋零, 光禿禿的花園。
“聽說了麼……”
“……真的嗎……那麼……”
“……騙人的吧, 怎麼可能……”
“……有什麼……”
——所以說, 在一座有超過三十位女僕工作的房子裡,想在開闊的地方找一片清靜簡直是癡人說夢。威廉煩躁地咳了兩聲, 幾乎要站起來去把罪魁禍首抓出來訓斥一番——最終是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遷怒不是紳士的行爲,威廉,不是紳士的行爲。”端着咖啡杯,他對自己說。
“……真的是……親眼看到的……”
那邊的悄悄話還在繼續, 像是老鼠啃食着木棍, 發出令人煩躁的“咔嚓咔嚓”聲。
“……阿爾法巷的人, 居然……”
“誰說不是呢?聽說……”
“什麼?大貴族?”
“……對方是公爵呢……”
“呀!”
那兩位的談話似乎愈發火熱了起來, 音量好像放進烤箱的麪糰, 越漲越大。
威廉敏感地捕捉到了“阿爾法巷”、“大貴族”、“公爵”幾個關鍵詞,終於忍不住走過去。
“咳。”在離她們還有五六步的地方, 威廉站定了,輕輕地咳了一聲。
兩位女僕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哎呀!吉爾先生……那個……”
“啊,不,沒事,”威廉給了她們一個溫暖而安撫人心的微笑,“你們繼續……我只是,我只是一個人在那裡坐着,覺得很無聊,聽到你們的話題很有趣,就過來……”
“哎呀呀!”左邊那個女傭眼睛一亮,向前湊了湊,“沒想到吉爾先生也對這樣的事情感興趣啊?真是看不出來呢!我還以爲……哈哈,不,我可沒說您是古板的人,哈哈,您這麼年輕……”
——她叫瑪麗,今年26歲了,嫁給了廚房的管事,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似乎還準備添一個女兒。火紅色的頭髮和帶着雀斑的臉蛋都讓她顯得格外歡快,是個怎麼也閒不住的人。
“不會是……”右邊那個女傭勾起了曖昧的微笑,“吉爾先生,您在阿爾法巷裡……”
——她叫羅絲,就是花匠艾倫的未婚妻。灰撲撲的眼睛讓人聯想到女巫或是魔女一類的角色——而她的外觀和行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相當符合那類角色的特質:比如少白頭;比如頭髮永遠像是拖把一樣一條一條你粘合在一起怎麼也梳不開;比如雖然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堆滿了贅肉,幹起活來卻格外利索;再比如即使身長腳短脂肪滿塞眼歪嘴斜還暴牙,卻竟然讓上進熱血好青年艾倫對她死心塌地。
“哎呀,羅絲,你可不能這麼說話。”瑪麗緊張地打斷她,忐忑地打量着威廉的臉色——這樣不經過大腦的草率發言,無論在城裡的哪個府邸,都足以讓羅絲在下一秒立刻丟掉她的工作。
羅絲大概也察覺了,緊張地低下頭去。
可惜的是,這裡不是“無論哪一個府邸”,這裡是阿斯特公爵行館。
所以,儘管威廉在內心狠狠地腹誹“艾倫的眼鏡鎮應該去調一調了”,在表面上,他還是保持了足量的溫文和剋制:“不,沒關係,我只是……你們剛剛說起阿爾法巷?”
“是的呢!”羅絲“唰”地擡起頭,“聽說,最近那裡有一家叫‘克萊特酒館’的地方,竄紅得可快了。”
“哦?”——克萊特酒館嗎?艾克先生那天說的是……
“真的呢,聽說,那裡的紅牌——您知道,就是,咳,最搶手的——一個月可以掙一千磅呢!”
“哦!”威廉顯出驚歎的樣子。
兩個女僕見他有興趣,說得更起勁了:“您不知道,吉爾先生,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是做那種生意的,被神唾棄的呢!”
“那又怎樣?人家可是有大貴族撐腰的呢!”
“大貴族?”威廉向前一步,“有這樣的傳言?”
“不只是傳言,”瑪麗興奮得手舞足蹈,唾液四濺,“言之灼灼呢!”
“這個圖凱爾,能稱得上‘大貴族’的,有幾家?”威廉在難以置信的表情里加上了不屑一顧的成分,“不過是些不檢點的騎士,到了那種地方,自然也被稱爲‘大貴族’了。”
“不是呢!”羅絲果決地否認——全身上下沒一塊肥肉都因爲激動而顫抖起來,“真的是鼎鼎有名的‘大貴族’,核心二十人之一呢!”
“核心二十人?!”威廉的額角跳了一下。——核心二十人,是圖凱爾最高貴最有權勢的羣體,除了代表王室的國王之外,還有一位王室公爵,四位大主教和十四位非王室公爵。
“是呢,”瑪麗拿手帕捂住了嘴,“呵呵”地笑起來,“不知道是哪家的……”
“聽說聽說,”羅絲接了上去,“似乎是‘十四公爵’裡面的……”
“十四……公爵?!”威廉的身體晃動了一下。
“我也覺得呢——主教總不能做這種事,”瑪麗和羅絲說得正歡,沒有注意到威廉的異樣,“王家管理得又太嚴……”
“……是的呢,真是……”
“……啊唷,這種事情……”
女僕們的交談,在威廉的腦中,漸漸溶化成了一大灘糨糊。
“吉爾先生?”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起居室的沙發上。領口被解開了,身邊還放着一小杯沒喝完的葡萄酒,“吉爾先生,您沒事嗎?”
“啊,”威廉支起身,“我怎麼了?”
“您暈倒了,吉爾先生,”瑪麗不安地看着他,“您需要醫生嗎?”
威廉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把茶几上的眼鏡拿過來戴上:“沒事,神子誕辰就快到了,事情比較多,有點累而已。”
“要注意身體啊……”
“年底這麼忙,您要是倒下了可怎麼好呢……”
“咳,”威廉揮了揮手打斷她們,“現在是幾點了?”
瑪麗跑到起居室那頭:“十一點了,吉爾先生。”她嚷嚷。
“準備午飯吧,”威廉站起來,整了整衣服,“少爺就要回來了。”
“是的——可是……您真的沒關係嘛?”
“沒關係——還有,”威廉的臉色有些蒼白,表情卻依然平靜而沉穩,“這樣的話,可不能在外面說。”
“我們知道呢。”
“在外面哪有這麼大膽子呀。”
兩位行了個屈膝禮,吱吱喳喳地下去了。
威廉看着她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那一頭,才“咚”地一聲,重新倒在沙發上。
“十四公爵之一……麼……”
他輕輕呢喃着,修得很整齊的指甲,漸漸地,漸漸地,嵌入了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