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推門進來的時候,愛德華正託着頭坐在椅子上,擰着眉,一臉肅穆沉重。
“少爺,”威廉順手幫他把右胸前的家徽扶正,“會議就要開始了。”
愛德華沉浸在沉思之中,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的發言。
“少爺?”威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哦,那個……”愛德華回過神來,一個跌咧幾乎從椅子上跌下來。威廉忙把他扶住:“您怎麼了?”
“不,沒什麼。”愛德華站穩了,整了整外套,“威廉,幫我約一個會談時間——和加繆爾女公爵。”
“和女公爵?”輪到威廉皺眉了,“少爺,現在是談判的敏感期,這樣公然地約談女公爵恐怕……”
“秘談。”愛德華扔下一個單詞,關上了門。
作爲貴族,在各種社交和娛樂場合,難免擡頭不見低頭見。
即使加繆爾女公爵守寡之後深居簡出,愛德華依然常有機會見到她。在愛德華的印象中,她是一個沉默又溫和的女人。總是一身素色的衣服,帶着若有似無的微笑,沉默而孤獨地固守在角落裡。
在參加議會之後,愛德華聽多了關於“加繆爾的手腕”、“只要爭取到了喬治安娜,議案就成功了一半。”之類的傳聞,卻總是對此將信將疑:在議會裡,加繆爾女公爵的態度總是曖昧不明,與其說是一個有力的領導者,不如說是一個在夾縫中掙扎的老好人。
然而,當喬治安娜脫下外套,施了個禮,在他面前坐下的時候,愛德華忽然覺得,那所有的關於鐵腕、暗箱、決斷與殺伐的傳聞,或許,都是真的。
“阿斯特閣下,”喬治安娜把頭上的面紗撩開,“您要知道,在這個時候,單獨約一個寡居的女士進行秘談,是不禮貌的。”
“抱歉。”愛德華在那雙栗色的眸子面前低下了頭。愛德華很少見她盯着人看,本以爲那是因爲她身爲寡婦的操守,現在才知道,那不過是因爲她的目光太銳利,被那樣的目光直射,直讓人感覺芒刺在背。
“您甚至動用了您母親的名義,”加繆爾女公爵拿出一張信函,在愛德華面前攤了一下,愛德華確認地點點頭,接過來,靠在火上,仔細地焚燬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您是爲了那個傳言?”女公爵的下頜微妙地擡了起來,句尾上揚的聲調顯示了她的不悅。
愛德華的臉“唰”地紅了:“很抱歉,但是……”
“我被您懷疑了?”這是一個肯定語氣的疑問句。
愛德華垂下了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如果不是因爲安娜——您知道,我是指您的母親——我絕對不會容忍這樣的侮辱。”加繆爾女公爵的眉毛狠狠地擰了起來,帶起眼角眉梢些許細紋——即便保養的好,年齡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爬上了她的臉。
愛德華驚訝地擡起頭:“我的……母親?”
“怎麼?”女公爵揚了揚眉,“您不知道?那……這怎麼會……”女公爵指着在火爐裡燒得焦黑的粉末,“……不是您寫的?”
“是威廉。”
“……難怪,”女公爵微低下頭,看着壁爐裡跳躍的火焰,“想必……老阿斯特他……也不會告訴你……”
女公爵沉默了。
火光映着她秀麗的側臉,一時間,彷彿時光倒流,抹去了歲月的痕跡,留下少女般微酸的憂傷。
愛德華愣住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女公爵臉上已經恢復了冷峻剛毅:“阿斯特公爵,我必須提醒您三件事:第一,”她伸出手來,正了正自己的胸前的家徽,“加繆爾家和阿斯特家一樣,是十四公爵之一,這樣的談話,我完全有資格有權利拒絕。”
“……感謝您的前來,請原諒我的冒昧。”愛德華相當誠懇——女公爵的態度出乎意料地直率而強硬,起碼現在,愛德華準備說辭已經全都用不上了。
“其次,那天在詹姆斯房間裡出現的人,想必是你了?”
她如此篤定,愛德華連否認的餘地也沒有:“……是。”
“雖然我是個落後於時代,總是牆頭草打圓場的老女人,”女公爵的脣邊帶上了譏誚的弧度,“可我的脖子畢竟還長着腦袋——我聽到了您的聲音,可您也看到我的外套,我會愚蠢到爲了揭發您,把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嗎?”
“……我很抱歉。”
“最後,作爲長輩,”女公爵頓了頓,語氣變得柔和而悠遠,“……Edo,身爲貴族,只有享樂的自由。”
“哎?”
她的語氣是那樣的悽婉,愛德華詫異地擡起頭來。
“作爲大家族的族長,”女公爵上揚的嘴角里看不到溫度,“我們都不是有權利‘吃醋’的人。”
說罷,她站了起來。
愛德華忙拎起她的外套,跟在她身後。
“對了,”女公爵忽然在門邊停下了腳步,“進了議會,遲早要去俱樂部的——雖然不是好地方,可卻是有用的地方。”
愛德華點點頭,幫她拉開了門。
目送她的馬車離去,愛德華的口中唸唸有詞:“媽媽……究竟……得問問威廉……”
他不會知道,在加繆爾府邸的密室裡,有一幅真人等大的立像:色澤鮮豔,保存完好,形象逼真,彷彿畫上的人真的具有呼吸,下一秒就會從畫裡走出來。
他不會知道,那畫上的少女,有着和他七分相似的眉眼,連笑起來嘴角上揚的弧度,都是一模一樣。
他不會知道,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有一個黑衣的老女人,悄悄打開密室的門,對着畫像說:
“安娜,你知道嗎,愛德華像我一樣高了。”
“安娜,今天愛德華來議會了。”
“安娜,愛德華的表現很好——就是太激烈了。“
“安娜……”
——時間,就是遺忘。
沉重的長髮,肅穆的着裝,剋制的笑容,在不知不覺中,抹去了那個女人身上的生機。
大概,已經不會有多少人記得:
三十年前,加繆爾女公爵在戰場上緊急蒙召,頂着一頭混亂的短髮,騎着豔紅的烈馬衝進議會,從老王手裡接下權杖的時候,是怎樣一幅英姿勃發,驚世駭俗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