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西裝筆挺的棕發青年站起身來, 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車伕裝束的中年人。
——他叫做威廉•吉爾,名義上是阿斯特公爵家的管家。
然而由於小阿斯特公爵目前還沒有僱用貼身男僕,也沒於僱用機要秘書, 負責服裝的女傭更時常因爲身體的關係請假缺職——所以他往往身兼數職, 從早上睜開眼起就像一個陀螺一樣轉個不停。
在阿斯特家中, 屬於極少數吃得比貓少, 幹得比驢多的黃牛派勞碌命典型。
“我是說……”中年人抓了抓他微微花白的鬢角, “實際上我看得並不是很真切……”
——他叫做艾克,是阿斯特公爵的車伕。
雖然威廉每年要比他多領上五十磅工錢,還可以免費穿些光鮮體面的衣裳, 可如果讓他和威廉交換一下,他是斷然不願意的。——在他眼裡, 沒有什麼比休息時間更重要了。
“抱歉, 艾克先生, 我太激動了,”威廉略向後退了一點, 保持了應有的禮貌距離,聲音也變得平緩而柔和,“請不要介意——我只是……您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實際上我也不確定,”艾克先生皺起兩條粗眉,“您知道, 那麼晚了, 而且我又喝了點酒。”
“可是, ”威廉扶了扶眼鏡, “您對少爺很熟悉了, 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艾克抓了抓後腦勺的亂髮,看上去很困擾, “然而在那種地方……管家先生,”論年紀,威廉比他年輕的多,可他卻對威廉保持了相當的尊敬和禮貌,“……車速又很快,只是一晃而過而已……如果不是這件事可能關係到少爺——乃至於整個阿斯特家的名譽,我是決計不會把它……當作一件正經的事情,這樣鄭重地來報告的。”
威廉點了點頭:“所以……如果您沒看錯的話——不,或者不如說,昨天晚上,您在阿爾法巷,看到了一個很像少爺的身影,您覺得那或許有可能是少爺,因此覺得有疑慮,是這樣麼?”
“是的,吉爾先生,”艾克揮舞着手臂比劃了起來,“雖然只有一眼,但是身高,還有體型——還有那一頭阿斯特家的金髮……您知道,”艾克先生皺起的眉頭裡有那麼一點義憤,“我自然不擔心我們的小少爺會學壞……不,他是個好孩子,我不擔心這個,我擔心的是,有人假扮他,毀壞他的名譽——上一次,是哪個貴族家就出了這樣的事來着?見鬼!”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瞧我這記性,我明明記得……”
威廉抓過桌上的紙和筆,低頭刷刷地寫了幾筆,停下來問:“您說的晚上,大約是幾點鐘?”
“那已經是半夜啦,吉爾先生,是凌晨了——對的,我的車駛到阿爾法巷的出口的時候,正好聽到米嘉揚大教堂的鐘敲了兩下。”
威廉記下來:“那麼,確切地地點呢——我是說,您看到那個人,是在什麼地方。”
“唔,我想想,”他想一隻鸚鵡那樣偏了偏頭,“是在‘克萊特酒館’門口——是的,就在門口的路燈下——燈光照着,我纔看清了那一頭金髮的。”
“好的,我知道了。”
“管家先生,”艾克想起什麼似的,緊忙補了一句,“‘克萊特酒館’可不是什麼好地方——裡面都是那種,您知道,男人和男人的……被神唾棄的勾當,千萬不能讓少爺和那種地方有瓜葛,不然的話大概……”
“謝謝,”威廉給了他一個沉穩的微笑,“您放心吧。”
送走了艾克,威廉獨自坐在書房裡,拿起那張寫滿字的紙:“阿爾法巷……嗎?”
阿爾法巷大概是整個圖凱爾王國裡最有名的四條街之一。
這四條街道里,查理二世街的榮耀來自於王家的宮殿;理查德大街的肅穆大致是由於議事廳和最高巡迴法院毗鄰而立;喬治一世大道的關注度源於街道兩旁林立的貴族府邸和居高不下的地價——而阿爾法巷,這條和“上流社會”完全無關的小巷,之所以能夠揚名於天下,乃是因爲——
在這裡,你可以找到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任何一種墮落的娛樂。
事實上,如今的“阿爾法巷”已經從原有的一條小花街,發展到五個街區,幾乎佔了都鐸城東三分之一的面積。這裡有成排的酒館,大量出售最便宜的麥酒;一家接一家的妓院,女人——以及男孩子們——在這裡,用身上僅有的一點肉換取微薄的黑麥麪包;附帶角鬥場和鬥獸場的賭場里人頭涌動,往往通宵達旦,甚至可以看到不少帶着花紋面具的人——從他們服裝貴重的布料、精緻的剪裁和細膩的手工上,大致可以看出,那就是掌握這個王國前進方向的“老爺們”。
每到夜晚,這裡總是全城最熱鬧的地方:全城的單身漢們幾乎都在這裡放肆他們破鑼一樣的大嗓門,把一天賺得血汗錢隨意地扔在巷子的任何一個角落裡,換取身爲一個“人”的感覺;然後第二天,罵着初升的太陽,重新把自己變成狗。
無論是規模、種類還是樂趣,貴族們的家宴和舞會,和這樣混亂的喧囂比起來,都顯得不值一提。
難怪有人這樣調侃:“比起理查德大街,阿爾法巷纔是真正‘發出圖凱爾王國聲音’的地方。”
——當然,身爲貴族,即便沒有承襲權的騎士,也不會公然地到“這樣的地方”。
不可否認,的確有一些熱衷於生死賭博的“老爺”出入這裡的賭場,然而,正如前面提到的,他們都會穿上深色低調、不易辨認的服裝,除下身份標誌,戴上面具——連馬車的車牌都被小心遮擋,以防被人認出來。
賭場裡的服務人員,也被囑咐特別注意,不要打擾這樣的貴客。
威廉攤開都鐸城內的地圖,手上的鉛筆在地圖上圈出了阿斯特府邸的位置、克萊特酒館、並把兩點間可能的路線一一畫出來。
這幾天,愛德華都是凌晨三四點鐘才翻牆回來——當然,威廉習慣了他豐富的“夜生活”,因而並不介意。
“如果不是克里斯家的話……”——愛德華和克里斯公爵詹姆斯•德•克里斯私下保持着不爲人知的親密關係。威廉一向以爲,愛德華的夜晚是消磨在一街之隔的克里斯公爵府上,可如果不是這樣……
威廉的表情凝重了起來——身爲王國最尊貴的公爵之一,在那樣的地方拋頭露面是多麼冒失;更重要的是——
“愛德華……他去那裡幹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