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的身體狠狠地晃了一下, 向後退了一步才站穩:“老爺?這……”
“父親在……那個方面不檢點,”這樣的發言顯然讓愛德華爲難,“……也不是新聞了吧, ”他低着頭, 不看威廉的臉色, 只顧把那隻懷錶貼身收進口袋裡, 起身“唰”地來開窗簾, 像是缺氧似的扯開領口,狠狠吸了一口氣,“在外面……有一個兩個的私生兒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說起來, ”愛德華的語氣與其說是在辯解,不如說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 “這可是阿斯特家的好傳統, 聽說現任海軍前線指揮的那位凱特爾少將, 還是父親的兄弟呢——當然,地下的……”
“不, 等等,”威廉把胳膊撐在沙發的扶手上,維持着艱難的平衡,“少爺,您怎麼就能確定, 這個東西是老爺的呢?——您瞧, 上面沒有家族的圖章, 也沒有其他私人標記——富有、受過教育、生活奢華, 符合這樣特徵的貴族很多, 而且……也生活作風方面,也不只是老爺一個人……, 咳,我是說,您知道,整個圖凱爾——乃至整個大陸的貴族不都……”
“不,”愛德華像撥浪鼓一樣搖起了頭,“威廉,我見到了那個孩子了——哦,按年齡來說,他還是我的哥哥……他那麼瘦,那麼小!可是……我一看到他走到燈光下,立刻就認出來了——那一定是我的兄弟,不會錯的,那樣的鼻子和那樣的下巴,一定是……”
愛德華的身體劇烈地戰慄起來,威廉連忙上去摟住了他:“少爺,請鎮靜些。”
愛德華像是受驚的蝸牛似的,縮進了威廉懷裡。
半晌,威廉懷裡,傳來低低的帶着鼻音的聲音:“抱歉威廉,我剛剛那麼說,你聽不懂的吧。”
“的確難於理解。”
“能給我一杯熱牛奶嗎?”愛德華坐起身,“我整理下思路——現在我的腦子簡直像瑪麗小姐雜物堆裡的毛線那麼亂——這兩天對我來說真糟糕,真糟糕。”
威廉把外套脫下來,包在他身上:“好的。”
威廉取來了牛奶,站在一邊,看着愛德華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它喝下去,棕色的眸子裡充滿了同情。
老阿斯特公爵在男女關係上比較混亂,性格偏執暴躁,可沒有人可以對他在帝國政治舞臺上出色的表演視而不見——即便是狐派的政敵,也難免時常要心有不甘地給他一兩個零落的掌聲。
此外,他在經營莊園方面也有着獨到的心得:在他接手阿斯特領地的時候,阿斯特家的財富在帝國中不過勉強擠進前三十五;而他過世的時候,已經穩居前十五之中。
他還精於歷史,對神學也頗有涉獵。與嘉德大學、圖蘭大學中幾位最權威的教授都保持了親密的私交。
他的十四行詩在文壇裡亦頗受追捧;他戴上面具在國家大劇院裡開一開口就引起轟動;他精湛的小提琴技藝甚至讓幼年的安妮女王成了他忠實的崇拜者——當然,那時候她還是個公主……
——愛德華與父親的關係並不親密。
可威廉還是無數次地聽愛德華說起:以後要成爲父親那樣的人。——在愛德華那顆幼小的心中,冷漠而遙不可及的父親,是英雄,是模範,是偶像。
愛德華自然曾經無數次地聽人在各種場合以各種方式提到阿斯特家——乃至老阿斯特公爵本人淫靡的生活;可語言和事實畢竟是不同的。——如果愛德華這兩天,真的是爲了尋找老阿斯特公爵的私生子而奔走的話……那麼,對於他來說,或許無異於……偶像崩塌的過程吧……
“威廉?”愛德華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牛奶的效果是顯著的,他的臉上恢復了一絲紅暈。
“是,少爺。”威廉接過杯子放到一邊,“您該給我講講,這兩天的事了。”
愛德華皺了皺眉——威廉在他身後坐下來,小心地摟着他,愛德華往威廉懷裡靠去,彷彿這樣能把自己和混亂的現實隔開似的——等他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把自己蜷好的時候,終於開了腔:“大概是三天前,我去俱樂部的時候,正聽到昆特拉——也就是米蘭侯爵,在那裡誇誇其談,我正好無聊,就湊過去聽。沒想到,他是在說他在阿爾法巷尋歡作樂的事情,說是……”愛德華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回想着,“……頭牌不但不要他的錢,還送了很貴重的禮物給他。其他人不信,起鬨着說要看禮物,他就把懷錶那出來了。”
“就是這個?”威廉的手順着愛德華的腰線向下撫摸,找到了一塊堅硬的凸起,問。
“嗯,”愛德華點點頭,“我看着很像父親當年用的懷錶,就藉口喜歡這樣的圖案,買回來了。”
“然後呢?”愛德華停頓了一會,威廉追問。
“然後……我一直很在意,前天晚上,就趁着夜深,到昆特拉提到的那家酒吧去……噢威廉!”愛德華猛地拽住了威廉的手,“你不知道,我見到大衛的時候,有多驚奇!”
“大衛?”
“哦……我是說,那是他的名字,你知道……”愛德華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不住顫抖着,在下眼瞼上投下不安的影子,“簡直是晴天霹靂——我素來知道父親私生活荒唐,可卻沒想到他竟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居然讓孩子流落到那種地方去……”
——最後一句話的音調都變了。
愛德華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威廉騰出一隻手來,拍着他的背:“接着呢?”
“……我震動太大,以至於一時間都不知道做什麼好——說真的,我連自己怎麼回來的都不知道……”
威廉微微地點頭:難怪艾克會在那種地方,看到那樣冒失的愛德華。
“回來以後想了想,”愛德華又透了幾口氣,接着說,“覺得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於是昨天晚上,我又去了一趟阿爾法巷,和大衛談了談。——威廉,”愛德華忽然轉過身,攥住了威廉的衣襟,“我想要幫助他——我是說,大衛;無論怎麼說,他是我的兄弟,我不能讓他流落在那樣的地方。我的父親虧待了他,我不能再虧待他。”他的語氣很鄭重,碧藍色的眸子認真地望進威廉的眼睛裡。
“所以你要求增加零用錢嗎?”
威廉的嘴角微微上揚了。
“是的,”愛德華點頭,“哦威廉,這不好笑,我是很嚴肅地說這個事情的——他是我的哥哥呢,威廉,如果不是父親鬧了這麼大個亂子,現在住在這個大房子裡的人應該是他,可他卻竟在那種地方受苦!這真不公平……”
“我知道了,”威廉寵溺地揉了揉愛德華的頭髮,“交給我好了,一切如您所願。”
“太好了,”愛德華鬆了口氣,“誠懇地說,就算你真把錢交給我,我也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
“少爺!啊,吉爾先生!”
女僕瑪麗敷衍地敲了一下門就推了進來。——愛德華和威廉連忙分開了。
瑪麗小姐以一種視而不見的鎮靜繼續報告:“都鐸警察局的雷斯垂德警官求見。”(注一)她上前一步,把盛名片的小銀托盤放在茶几上。
“警官?”愛德華和威廉面面相覷,“這個時候……爲什麼會有警官來……”
“似乎,”瑪麗臉上呈現出討論八卦流言小道傳聞時特有的自信,“是關於阿爾法巷的事情。”看樣子,在來這裡送名片之前,瑪麗已經把那位警官嘴裡有用沒用的消息榨個底朝天了。
“阿爾法巷?”
“是——大概是今天中午發現的,阿爾法巷的一位叫大衛的紅牌——嗯,蒙神召喚了。”
“啊?”
瑪麗湊上前一步,伸長脖子,用一種故弄玄虛的聲調,低聲道:“是謀殺,少爺。”
注一:警官名用於致敬Sherlock Hol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