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皇帝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眼睛“噌”地一下亮了。
要知道,從御花園出發往返太醫院, 少說也得花去兩盞茶的工夫, 他們等得起, 他的兒子可等不起。
這樣一想, 皇帝當機立斷地讓開了位子, 令沈復得以蹲下身來爲次子號脈。
手指觸及微涼的手腕,沈復凝神搭了會兒脈,忽然就擡眼看向身前的病人。
電光石火間, 他在對方眼中目睹了不可思議的詫異之色,又見這錯愕的眸光隨即被意有所指的眼神所取代。
二皇子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的眉眼, 那目光深邃而沉靜, 似乎並沒有因劇烈的咳嗽而受到影響。
沈復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麼。
他站起身來稟告皇帝, 說二皇子長年待在屋裡,一時間不適應外頭的冷熱, 刺激了心肺、咽喉,這才導致突然咳出血來,所以,須得儘快將二皇子送回房裡,好生歇息好生調養, 想來就沒有大礙了。
皇帝本是下意識地不信的, 畢竟兒子連血都咳了出來, 哪裡是“沒有大礙”的樣子?可眼瞅着沈復言辭懇切、從容不迫, 他又鬼使神差地動了相信此人的念頭。
但不論如何, 對於他這個病弱的兒子來說,外面終究不比屋裡安全, 這人,還是要及早送回寢宮的。
這樣想着,皇帝趕忙親自護着次子回了寢殿。
誠如沈復所言,二皇子剛回到殿內不久,臉色和氣息就都緩和了不少,咳嗽的症狀也幾乎消失了。皇帝不放心,等來太醫又診斷了一番,聽到類似的結論後,他才徹底鬆了口氣。
可是,看着病榻上面無血色的兒子,他這心裡很快就又五味雜陳了。
留下來陪陪兒子的念頭纔剛興起,就被年過半百的男人給壓了下去。
“皇兒好好養病,朕改日再來看你。”
二皇子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意圖起身恭送聖駕,最後當然是被皇帝給攔住了。
沈復默默注視着這一對貌合神離的父子,良久無甚表情。直至皇帝離開,他身爲臣子自是沒道理在作逗留,這便跟着皇帝一路向外。
然而,一刻鐘過後,他卻又被二皇子的人給悄悄地請了回去。
待到他揣着些許猜測故地重遊的時候,二皇子已經從病榻上挪回到輪椅上,坐在窗前眺望遠方了。
心下的揣測瞬間就得到了印證,沈復不動聲色地駐足於一丈開外,面無漣漪地朝着男子拱手作揖。
在之後的一小段時間裡,他不說話,二皇子也不開口。此番緘默一直持續着,直到對方冷不丁提起了他的妻子,詢問雲伴鮮是否安好,沈復才重新張開了嘴,有問有答。
其實,他二人俱是心知肚明,彼此口中提到的女子,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兩人之間的一座橋樑。而他們兩個想要在朝堂上掀起一番風浪的男人,反倒鮮有親身的接觸。很多動作,好比是這一次利用江茹寧陷害太子的事,都是雲伴鮮從中聯絡的。
是了,無論是懷安公主還是太子,都無法未卜先知,太子妃那不學無術的弟弟,實際上乃是受了二皇子手下的慫恿與誆騙,纔會壯着膽子夜會美人。加諸他本就垂涎江茹寧的美色,除夕那夜親眼觀其妖媚之態,早就淫(和諧)心大動,別人爲他提供現成的機會,他哪裡還會猶豫?
於是,雲伴鮮和沈復負責引誘女方,二皇子的人則想法子說動了男方,只待乾柴烈火一觸即燃,再把所有痕跡抹殺殆盡,最後,直接將罪名全都推到太子的頭上。
如此一來,不光懷安公主一家再也不會跟太子沆瀣一氣,連帶着太子妃也會摻上一腳,叫太子前院着火、後院不寧。
至於被惡整了的太子,恐怕是做夢也不會想到,雲伴鮮夫婦居然已同他那不問世事的二弟聯手合作了。
而此時此刻,二皇子之所以突兀地提及臣子之妻,肯定也不是沒話找話。
果不其然,雙方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會兒,便有面色蒼白的男子慢條斯理地開啓了脣瓣:“沈大人和沈夫人一樣,皆是聰慧之人,既然已經跨出了好幾步,就該知道,今後的路要怎麼走。”
沈復哪裡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方纔在御花園裡的一把脈,可真是他作繭自縛了。不過……
“恕微臣斗膽一問,殿下這藥,用了多少年?”
話音未落,面色清冷的男子業已倏地眸光一轉。
只見二皇子微微側過腦袋,似是欲注目於身後的沈復,卻又並未當真看向他的臉龐。
“沈大人,本王纔剛誇你聰明。”須臾,二皇子面沉如水地吐出這樣一句話,弦外之音溢於言表。
可讓他始料未及的是,沈復聽罷,非但沒有識時務地收口,反而面不改色地直視着他的側臉,不卑不亢地答道:“聽聞殿下生來體弱多病,但年幼時期曾有好轉,不料天不遂人願,殿下的母妃過世沒兩年,殿下的身體狀況又急轉直下。如今想來,恐怕不光是因爲殿下沒了生母,心中哀思,更是由於一些不爲人知的原因。”
聽完這一席話,二皇子的臉色已然越來越冷。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他不徐不疾地轉動身下的輪椅,與沈復四目相接。那雙桃花眼裡溢出的冷光,彷彿能把人凍成冰渣。
然而,在如此陰冷目光的注視下,沈復卻並未流露出絲毫的惶恐,他依舊昂首挺胸地站着,波瀾不驚地與之對視。
二皇子緩了緩面上的冷色,聽他兀自道:“殿下既然有心坐上那個位置,便該保重自己的身體,如此,才能長長久久……做成殿下想做的事。”
此言一出,前一刻還滿面陰沉的男子忽然就晃了晃神。
對方知道他有志於皇位,卻不曉得他爲何要費盡心思要得到那把椅子。
是啊,他只要有了足夠的權利,去完成那個心願,剩下其他的,有還是沒有,於他而言又有何區別呢?
從思緒中抽離出身,二皇子斂去了所有的神情,面無漣漪地凝視着沈復的臉。
“本王的身子,本王自有分寸,沈大人只要盡了自己的本分就好。”
話未說完,男子業已不慌不忙地轉移了視線,不再去看對方的面孔。
偏偏這個沈復不肯順着他給的臺階往下走,居然言之鑿鑿地反駁說:“爲殿下的將來着想,也是微臣的本分。”
二皇子冷冷地看他一眼,見他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心裡忽然就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明明自母親離世後,他就不記得“怒氣”是何物了。
所幸他沒興趣同沈復計較,這就以一句冷冰冰的“本王累了,退下吧”,將人趕出了他的視野。
然後,他沉聲喚來染柒,命其派人再去調查沈復。
染柒聞令,不免當場愣了神。
“主子,先前不是已經……”查過了嗎?
“再查。”
沒錯,在決定啓用沈復這個人之前,他的確命人暗中調查了沈復的身世,獲知其故鄉位於黔州,父親在當地是個小有名氣的大夫,已在兩年前過世,隨後,沈復就孤身一人輾轉來到京城,不知何故淪落成一個乞丐,機緣巧合之下,被三皇子的人帶進皇宮,塞給了雲伴鮮當相公。
當時,他對於沈復的這段經歷就存了些許疑慮,認爲像沈復這般有才幹、有見識的男子不該莫名其妙地變成一個要飯的,後來讓人有的放矢地打聽了,才得知沈復是因爲父親過世、深受打擊,才一時墮落、荒唐度日。
如此說法,聽起來倒也不怎麼匪夷所思,是以,他當時就信了。
可是,歷經今日一事,他忽然又對沈復產生了懷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把這個人的背景查個一清二楚,他不放心。
二皇子凝神沉思之際,被“趕”出寢殿的沈復也正斂着眉毛深思而行。時辰不早了,他直接從皇宮打道回府,一進屋就開始坐着不動。雲伴鮮從外頭進來,發現平日裡從來不會出神的夫君竟木着臉一動不動,驚訝之餘自是頗覺好奇。
“沈復?”她喚了一聲,好歹是引來了對方的注目,“在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回過神來的男子盯着妻子姣好的容顏看了片刻,不慌不忙地向她伸出了一條胳膊。
雲伴鮮下意識地靠了過去,將芊芊玉手放入他的掌心,卻不料對方竟不急不緩地把她攬進懷裡,讓她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雲伴鮮有點緩不過勁來,不懂他今兒個怎麼突然這般曖昧。
但是……不對。
凝視着他清淡的面容,她沒能在上頭尋到丁點旖旎的痕跡。
也就是說……
“出什麼事了嗎?”由着男子將自個兒的柔荑放在掌心摩挲,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的眉眼,一顆心略有收緊。
“……”沈復不由得頓了頓手中的動作,隨即又繼續輕撫着她的手背,擡眼衝她莞爾一笑,“我在想,娘子這張嘴怎地如此靈驗,昨晚才說起皇上多次召我入宮,今日下午,我就真被他宣進宮去了。”
所以,他神遊天外,就是爲了這事?
雲伴鮮可不會傻乎乎地作這般想,是以,她兀自凝眸於對方那雙含笑的美目,若無其事地接話:“然後呢?”
“然後……”沈復略作停頓,視線偏了偏,又冷不丁揚脣淺笑,“然後,偶遇了二皇子,被他嫌棄了一通。”
雲伴鮮不由愣住——她實在想象不出二皇子“嫌棄”沈復的畫面。
所以……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