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 馬車載着一對年輕夫婦自江府大宅離開。
對於江家,雲伴鮮是沒有任何留戀的,所以收拾包袱走人的時候, 她根本找不出半點難過的理由。倒是江茹衾和幾個常在院子裡伺候她的丫鬟很是不捨, 尤其是小丫頭, 拉着她的手, 眼淚汪汪的, 好像此去一別就再也無緣相見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見同父異母的小妹妹這般依戀,雲伴鮮一時也有些心軟, 她悄悄地告訴江茹衾,要是有機會, 可以到雲家來看她, 她會做很多很多好吃的, 等着小丫頭。
江茹衾咬着嘴脣鄭重點頭,最後還是不得不目送長姐上了馬車, 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之中。
微顛簸的車廂內,雲伴鮮依偎在夫婿溫暖的懷抱裡,雙目無神地看着前方。沈復握着她時值初夏卻仍有些發涼的手,忽而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孩子還在?”
雲伴鮮只懨懨地“嗯”了一聲。
“我本以爲,你會據理力爭。”
雲伴鮮聞言身子微動, 還是將全身的重量再一次壓在了丈夫的胸前。
“爭什麼?再爭, 也爭不過權勢的誘惑。”
這回, 輪到沈復沉默了。
他心下明白, 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 將事實血淋淋地呈現在生父的面前。也許,她曾經有過一絲僥倖心理, 可到了最後,這丁點的希冀,還是被那個人的無爲給捏得粉碎。
“別想了,累着你,也累着孩子。”
過了一小會兒,他特意柔聲說笑,終於逗得她微微咧開了嘴。
“孩子纔不會累呢,有我這麼冰雪聰明的孃親,從他沒出孃胎時帶着他一起思考,他今後只會感謝我,早早地就把他訓練成一個才思敏捷的美男子。”
聽罷女子這番“自以爲是”的言論,沈復也樂了,問她怎麼都覺得就是個兒子。
“你們男人不都喜歡兒子嗎?”雲伴鮮總算離了他的胸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誰說的?娘子可別以偏概全。”對於妻子故意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做法,沈復頗覺好笑。
“哦,那就生個女兒吧,到時候你可別唉聲嘆氣、怨天尤人的。”
“怎麼可能?女兒貼心,又能像她的孃親一般,蕙質蘭心,傾國傾城,我高興還來不及。”
雲伴鮮當然曉得沈復不會重男輕女,所以,聽了他這一句甜言蜜語後,她頗爲受用地往他懷裡蹭了蹭。
車廂內重新歸於寧靜,片刻後,又忽然響起了女子的喃喃低語。
“沈復,我只有你了。”
男子聞聲微愣,隨即便了然於胸。
“你要一輩子對我好,就算我人老珠黃了,你飛黃騰達了,你也不許找別人來給我添堵。”
先前還一本正經聽着,這一刻,沈復卻一下子變得哭笑不得。
都說懷了孕的女子容易胡思亂想,看來還真是如此。
“傻丫頭,我這輩子有你一個就夠了,哪裡還容得下旁人?”
“哼,你們男人都是這樣,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那個人當年也是這麼跟我娘說的,結果呢?”
沈復欲哭無淚:他今兒個這是得罪了哪路大神?怎麼娘子都開始懷疑起他的真心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不慌不忙地舉了反例:“那你義父呢?你的舅父舅母,不是一直都恩恩愛愛、相濡以沫?”
不過,話音剛落,他就因提及已故之人而驀地心頭一緊。
孰料剛想道歉安慰,他便聽得懷中的妻子道:“爹可不一樣,他向來視功名利祿爲糞土,纔不會動別的心思。”
“那我就視功名利祿爲生命,會拋棄我心愛的鮮兒了?”
雲伴鮮總算不說話了。
可誰人能料,她剛安靜了一會兒,就又意味深長地感慨:“世事難料啊……”
沈復簡直有口難辯,又因顧忌妻子懷着身孕,不敢用平日裡慣用的法子去“罰”她杞人憂天,只能束手無策地聽她繼續天馬行空:“你知道,爲什麼太子和三皇子頻頻向我示好,我卻始終不肯答應嗎?”
那還用說,當然是因爲他們一個卑鄙無恥,一個有頭無腦,你怎麼可能看得上?
心下迅速接過話頭,沈復面上卻是沉默以對。
於是,他很快就迎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因爲他們是皇子,從小看慣了皇帝三宮六院、妻妾成羣,耳濡目染之下,長大後必然很能做到從一而終。退一步講,縱使今後他們真能一心一意地待我,皇帝和皇后也不會順着他們的意。如今的皇族子嗣單薄,他們只會一個勁兒地往兒子身邊塞女人,好讓這些側妃、通房多爲皇家開枝散葉。而我,絕對不願意成爲他們傳宗接代的工具,沒有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寧可孤獨終老。”
言說至此,女子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正經過頭了,這便直起了上身,擡眼看向男子的眉眼。
昏暗中,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自顧自地伸出兩條胳膊,親暱地挽住他的脖子,嬌俏道:“所以呢,在我看來,你比那些皇親國戚、達官顯貴要好上千百倍,你可別辜負我對你的信任喲。”
話音落下,雲伴鮮卻出乎意料地等來了一陣緘默。
須臾過後,沈復才語氣如常地問她:“那如果我也是皇子呢?你就不嫁我了?”
雲伴鮮啞然失笑,鬆開了她的胳臂,老神在在地答曰:“不嫁了。”
“可你都嫁了。”
噗,這前因後果亂得……他還真當他是皇帝的兒子了。
“嫁了也可以和離啊,我又不是一個人就活不下去。”
被丈夫難得混亂的邏輯都逗笑了,雲伴鮮索性十分配合地給出回答。
沈復無言以對。
良久,見他莫名鬱結的女子終是心頭一軟,好聲好氣地哄他兩句,說他這是想到哪裡去了。
“剛纔不是還說了嗎?我只有你了,這輩子都賴定你了。”
沈復這才恢復一臉笑意,重新將她擁入懷中。
這一夜,夫妻倆睡得都有些不踏實。畢竟剛回到久未有人居住的雲府,沈復簡單打掃了臥房,便委屈妻子將就着睡了,這條件,實在是比不上江家大宅的高堂華屋。好在雲伴鮮早就盤算好了,第二日,她便就近找了兩個使喚婆子,付了工錢,讓她們幫着把整個宅子清掃了一遍,除了塵又通了風,並把被褥和枕頭統統拿到太陽底下曝曬。才一天過去,冷冷清清的雲家宅邸就有了些許生氣。她還在使喚婆子的陪同下親自登門,把曾經侍奉養父、養母的幾個丫鬟、嬤嬤又請了回來。昔日的僕人們顧念舊情,又逢大小姐躬身相邀,自然是樂意回雲家伺候着。
就這樣,沒幾天的工夫,雲家的宅院裡就又熱鬧起來。
只是,幾個丫鬟不太明白,自家小姐爲何要將別人特地送上門來的幫手拒之門外。
“怎麼?希望別家的丫鬟來跟你們爭寵?”聽其中一個膽大的問及原因,雲伴鮮只挑着眉毛如是反問。
丫鬟們笑成一團。
“兩年不見,大小姐真是越發有主母風範了。”
雲伴鮮好脾氣地笑笑,不以爲意。
倒是夜裡沈復提及此事的時候,她才故意朝他板了板臉。
“你就不怕,江家派來的人裡頭,混了懷安公主的人?屆時,我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沈復趕緊用食指封住她的嘴。
“都是要當孃的人了,怎麼反倒口無遮攔起來了?什麼死不死的,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
雲伴鮮撇撇嘴,心下承認是自己一時義憤、口不擇言,嘴上卻是不依不饒。
“反正我是不喜歡他們,在孩子平安生下來之前,我也不想再跟那一家子有任何的牽扯。”
她也知道,等孩子順利出生後,她還是要面對那些人的。
沈復默默思量着,不着痕跡地嘆息一聲,最後,他到底是拿心愛的女子沒法子,便由着她去了。
日子過得飛快,一晃眼,秋天的腦袋已然冒了出來,女子的肚子也慢慢鼓了起來。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裡,雲伴鮮安心養胎,並沒有刻意去打聽江家的事情,可是這一天,她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聽說了關於江茹寧的消息。
江家二小姐要成親了,新郎官居然是當今太子妃的同胞弟弟。
雲伴鮮不免有些發愣:那不就是上回沒能得手的未來國舅爺嗎?怎麼,真看上她那潑辣又狠毒的妹妹了?
當然,比起一個紈絝子弟的心思,她更好奇他的手段——他是如何過五關、斬六將,把這樁親事給拿下的?
是了,首先,懷安公主那一關就不好過——她一個心高氣傲的公主殿下,皇帝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子,哪裡肯把唯一的女兒嫁給那樣一個遊手好閒的蠢男人?
再說了,懷安公主不是跟太子鬧翻了嗎?爲何又願意同他結親了?
好在心生納罕的她並不覺憂慮,因爲根據沈復這些天帶回來的情報,太子殿下的兩個親信六月初又捅了簍子,這會兒,他們的主子正忙着應付皇帝老兒的怒火——焦頭爛額着呢!
是以,雲伴鮮並不擔心敵人會有什麼動作,相比之下,她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
太子此番再度“馬失前蹄”,顯然是二皇子設下的局。只是,短短一年半載的時日裡,二皇子接二連三地算計他的太子大哥,就不怕暴露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