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算盤打得噼啪作響,懷安公主於兩個月後等來了一個極好的機會。
她發現,近日來,雲伴鮮似乎不太(和諧)安分,每隔幾天就會雷打不動地往外跑。她派人暗中盯梢了數日,這才獲悉女子乃是入了京城第二大的酒樓——雲香閣。
那麼問題來了:她一個嫁了人的婦道人家,去酒樓幹什麼?
當然不是去喝酒吃菜的,別忘了,她可是宮廷出身的御廚。
懷安公主派去的眼線不消兩日就打探清楚了,這位不姓“江”的江府大小姐,竟然是去雲香閣的廚房做私房菜!
乍聽此訊,懷安公主還鬧不懂雲伴鮮這是在做什麼,但緩過勁兒來仔細一想,自打入府的三個多月以來,這臭丫頭從未向賬房領過一枚銅錢,換言之,她全是靠自己的銀子在江家過活。
可是,縱然她在宮裡當差的這幾年裡積攢了不少錢財,也終歸會有坐吃山空的一日。爲了防止這一天的到來,爲了能讓自個兒在江家擡得起頭,她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年輕婦人,又拖着個幾乎吃白飯的相公,只好選擇拋頭露面、自力更生了!
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年近四十的懷安公主忽然覺得莫名的痛快。
不曉得她那粗心大意的老爺若是知道自己的嫡長女跑去外頭替人做飯,會不會氣得連飯都吃不下了?
不過,眼下並不是呈口舌之快抑或攏着袖子看熱鬧的時候,懷安公主將雲伴鮮的行蹤摸了個透,叮囑知情者莫要露了口風,自己則徑直找到了沈復。
年輕人面如冠玉的相貌映入眼簾,她不是第一次看他的臉,卻仍是不能不承認,他有着一副好皮相——興許,這也是那賤丫頭沒有將其捨棄的原因之一?
想着想着就暗覺好笑,她接受了男子面色如常的行禮,就施施然坐到了主位上。
沈復低眉順目地立在邊上,垂着手像是要聆聽長輩訓話的樣子。
懷安公主身爲金枝玉葉,從來是看不起平民百姓的,但是,男子這畢恭畢敬、不敢逾矩的態度,還是小小地取悅了她,令她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細眉。
“本宮聽聞,你在今年的秋試中考中瞭解元,想來,明年春天,便是要去參加春試的吧?”高高在上的婦人也不假意寒暄,這就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沈復聽她自稱“本宮”,心道自己果然是個入不了眼的,以至於別人連裝都懶得裝了,不過明面上,他卻是越發恭謹地朝名義上的岳母拱手作揖:“回公主的話,確實如此。”
“能考中解元,想必也是個聰明的。那你可曾想過,自己出身微寒、毫無倚仗,將來縱使高中,也未必能有一片大好的前途?”
這是要來籠絡他?
沈復面不改色心不跳:“還請公主指教。”
懷安公主很滿意,擡了擡保養得當的尖下巴,波瀾不驚道:“嗯,看來是個有眼力的,本宮今日前來,便是來替你指一條明路。”
“公主請講。”
“你既然娶了……娶了老爺的女兒,老爺身爲你的岳丈,理應提攜你一把。”說着,懷安公主刻意頓了頓,瞥了瞥眼簾低垂的男子,“只可惜,你一介草民,無權無勢,現下還要靠女人養着……這可委實討不了老爺的歡心。”言說至此,她又特地瞧了瞧沈復的臉色,雖然未能看清,卻也想當然地認爲它不會好看,“即便你再得雲姑娘的喜歡,恐怕老爺也還是會替她另擇佳婿。更何況,依本宮看,你也拴不住那雲姑娘的心。換言之,你終究是會被捨棄的,想要攀上禮部尚書這根高枝,於你而言是不可能的。本宮這話,你聽得明白嗎?”
沈復沉吟片刻,低聲表示明瞭。
懷安公主見他雙眉微鎖,猜他此刻必定又是惶恐、又是窩火、又是無奈,心想她的目的這便達到了一半。
“不過,本宮見你人模人樣的,也不像是個庸才,允你一條康莊大道,倒也無妨。”須臾,她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與沈復相對而立,“就看……你懂不懂得,什麼叫做‘識時務者爲俊傑’了。”
沈復的猜測幾乎全中。
懷安公主是認定了他乃貪慕富貴之人,在明知道不可能攀上雲伴鮮這根高枝兒的前提下,在經過她這個皇帝胞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提點後,他一定會“棄暗投明”,轉身投入她的麾下,來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屆時,遭他陽奉陰違的雲伴鮮怕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高高在上的婦人走後,沈復眨了眨眼又動了動眉。他走到鏡子前頭,摸了摸下巴,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長得像個吃軟怕硬、貪婪奸詐的小白臉了。
於是,當雲伴鮮在府外忙活完了回到臥房的時候,赫然入眼的,是一個破天荒對着銅鏡照來照去的沈復。
她一下子頓住了前進的腳步,眼珠不錯地盯着他瞧。
沈復察覺到有人來了,便不慌不忙地放下了手、扭過了頭,隨即目睹雲伴鮮正跟見了鬼似的打量着他。
哭笑不得的同時,他意識到自個兒方纔的舉動確實有些稀罕了,卻也只好若無其事地衝來人莞爾一笑。
“你在幹什麼?”
“照鏡子。”
簡單粗暴的對話戛然而止,雲伴鮮看他的眼神頓時愈發詭異了。她總覺着,這種事情應該是像範簡那樣的妖孽纔會做的——她的夫君不可能那麼臭美!
將妻子近乎惶恐趨避的神情盡收眼底,沈復當機立斷,趕緊將懷安公主意欲拉攏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所以,我纔想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到底哪兒像那種見利忘義、趨炎附勢之人了。”
沈復一臉“我明明乃是一正人君子”的模樣,看得雲伴鮮當即忍俊不禁。
不過,那懷安公主竟然都把主意打到他頭上了,就這麼急着想要除掉她?
雲伴鮮並不掩飾脣邊溢出的冷笑,就噙着這笑意,從容不迫地看着沈復。
“她開出的條件還不錯啊,有官位,有錢財,有美人,你不考慮考慮?”
沈復隨即正襟危立:“香車美人,高官厚祿,皆抵不過娘子一顰一笑。”
雲伴鮮貌似不屑地嗤笑一聲,刻意眼珠一錯,不再看他的臉。
“況且,義父泉下有知,若是知曉我靠着此等卑劣手段入了仕途,怕是要直接把我帶去他那兒跪上三天三夜了。”
見沈復煞有其事地說着,雲伴鮮自是一窘:她差點忘了,他的養父可是一位高風亮節之士,倘若在天之靈獲悉義子非但違背其意願去考了科舉,還在未入仕時就同那些追名逐利、卑鄙無恥之徒成了一丘之貉,那還不得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痛斥他一頓?
思及此,她老神在在地揚了揚眉毛,令視線重新挪回到男子的眼中。
“原來是怕你義父怪罪於你,不得已而爲之啊。”
沈復又是啼笑皆非。
娘子聽話故意不聽重點,真是叫他這個當相公的頭疼。不過也罷,誰讓他自個兒多了這個嘴呢?
心平氣和地作了批評與自我批評,沈復好整以暇地笑問:“倘若當真如此,娘子可覺失望?”
“我有什麼好失望的。”雲伴鮮亦是面不改色地作答,還順帶撣了撣衣袖上莫須有的塵埃,“倒是你,這麼好的機會錯過了,你就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