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伴鮮的右眼眼皮近來老是跳個沒停。
這天切菜時,她順手拈了一小片嫩葉貼在上頭,奈何好半天過去了,這上眼皮還是沒個安生。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雲伴鮮覺得,大約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落自己頭上了。可替她打下手的大石頭卻認爲,男左女右,指不定是什麼好事兒呢。
雲伴鮮不以爲然。
好事?能有什麼好事呀?想她兢兢業業伺候萬歲爺這麼多年,把大好的青春都撲在了他的身上,他倒好,平日裡可勁地誇她,偏偏到了南巡的關鍵時刻,居然沒有帶上她,反而叫某個特能溜鬚拍馬的小人佔了便宜。
想想她就憋氣,好不容易逮着個出宮遠遊的機會,卻被那個手藝不如她但臉皮厚過她的傢伙給搶了去。哦不,那個人不光是厚顏無恥,更重要的是,他還長了一張我見猶憐的……小白臉。
說起來,他一個大男人,沒事兒長那麼漂亮幹什麼呀?還給不給那些三宮六院留活路了?
對於這個竟然也要看臉的年代,雲伴鮮真真是快要絕望了。她垂眸瞅了瞅倒映在水缸裡的清秀素顏,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
“一進門就聽見雲姑娘唉聲嘆氣的,這是怎麼了呀?”
人未到,聲先至。雲伴鮮有點兒耳背,聽不出這不陰不陽的聲音是出自誰口,只曉得說起話來如此氣定神閒的,那八成是貴人手下的奴才。是以,她忙不迭換上一臉笑容,眉目生輝地循聲轉身。
“今兒是吹的什麼風,把公公您給吹來了呀?”眼睛還沒看清來者何人呢,雲伴鮮的兩層嘴皮子就先活絡開了,直至她定睛瞧見了服侍太子的明喜公公,這面上的笑意纔不着痕跡地凝了一凝,“給公公行禮了。”
不過,她還是言笑晏晏地朝着來人福了福,把明喜公公樂得“哈哈”笑了兩聲。
“雲姑娘多禮啦,你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雜家哪裡受得起雲姑娘的禮。”
雲伴鮮也不多言,只噙着恰到好處的笑意,低眉順目地立在來人的身前。
無事不登三寶殿,太子爺身邊的人大老遠地跑來這御膳房找她,肯定是有事,而且不會是什麼好事兒。所以,對方不開口,她纔不想主動湊上去找事兒。
可惜,她也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別人不可能因爲她裝傻充愣就白跑一趟。這不,明喜公公笑呵呵地打量了她片刻,眼底裡的深意這就多了幾分。
“雲姑娘啊,太子爺近日胃口不好,老惦記着姑娘在除夕宮宴上現烤現呈的雜肉串。眼下,那烤肉的架子都替姑娘預備好了,姑娘你看你何時得了空,隨雜家去東宮走一遭唄?”
來人話未說完,雲伴鮮的心肝兒就微微一顫。
太子爺惦念什麼不好,偏就惦念那需要當着食客的面製作的烤肉串。這背後藏着的意圖,她不願多想都不成。
可是,她想得再多也不管用啊!萬歲爺帶着皇后及一衆嬪妃去南方遊山玩水了,臨行前命太子監國,眼下,太子就是這皇宮裡最大的主子,縱然她是萬歲爺欽點的御用廚娘又如何?現在是皇帝的兒子要借她去替他做一頓烤肉,落在誰眼裡都是合情合理,她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當奴才的,豈能不從?
話雖如此,不死心的雲伴鮮還是絞盡腦汁地尋思着合適的藉口。無奈搜腸刮肚了好一會兒,她也沒能尋思出個所以然,故而只得面不改色地應下,目送明喜公公眉開眼笑地離開了。
一旁的大石頭見她臉上的愁色更濃了,當即疑惑不解地跑過來,愣頭愣腦地問:“師傅,太子爺讓您去給他做吃的,您怎麼不高興呀?”
雲伴鮮愁眉不展地瞥了這傻徒弟一眼,丟下一句“你懂什麼”,就自顧自跑去掀了一隻鍋蓋。
熱氣騰騰的白霧伴着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彈指間迷了女子的眼。雲伴鮮只覺眼皮又冷不丁跳了跳,待她擡手去摸時,適才貼上的菜葉不知何時已沒了蹤影。
翌日,風和日麗,春光明媚,雲伴鮮惴惴不安地去了太子所在的東宮,後頭跟着大石頭等大小廚子。一路從殿外行至院中,她卻始終沒看見烤架的影子,這心裡頭不由得就沉了沉。
毋庸置疑,太子是將烤肉用的炊具都放在了屋裡。換言之,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時辰,她都得跟他共處一室——指不定,沒多久就會演變成獨處一室。
心下愈發忐忑,面上卻不能流露半分,雲伴鮮眼觀鼻、鼻觀心地隨領路的太監行至外室,在距離主位約莫三丈的位置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地屈膝下跪。
“奴才叩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起來吧。”
“謝殿下。”
女子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卻並未急着擡頭對上太子的視線。然而,她可以感覺得到,對方的目光已然毫不避諱地在她的渾身上下游走。
雲伴鮮是個宮中廚娘,因爲做得一手好菜而深得皇帝的賞識,品階要比一般的御廚高一等,穿着打扮自然也就特別了些。可惜,她這人向來不愛塗脂抹粉,因此,在御膳房裡煮菜的時候,往往是以素面示人。不過,一旦需要面見貴人了,她就斷不能失了禮節。
正如今時此日,她雖如同往常一樣身穿御廚宮服,卻難得勾染細眉、略施薄粉、口含硃紅,甚至還戴了對小巧的白玉耳墜,整個人看起來都嬌美了許多。
太子將這令人耳目一新的女子看在眼裡,脣角不經意地揚了揚。
他就知道,自己的眼光定不會差。饒是對方隱藏得再好,他都能一眼挖出她這顆故意讓自己蒙了塵的珍珠。
“東西都擺在那兒了,開始吧。”
雲伴鮮隱約察覺到,徘徊在她身上的視線已越發放肆。她微微皺起眉頭,卻意外聽見了太子語氣如常的一句吩咐。她不免愣了愣,又立馬回過神來,不卑不亢地頷首領命了。
面不改色地走到一隻盛滿水的銅盆前,她將自個兒的雙手洗淨了,接過助廚遞來的白布,擦乾了手,就由着候在一旁的另一個助廚替她戴上了袖套又繫上了圍裙。那邊廂,大石頭也已準備就緒,兩人交換眼神後,便手腳麻利地幹起活來。
沒多久,豬牛羊肉的香味就溢滿了太子的寢宮,加上適時播撒在肉塊上的秘製調料,那股子香飄飄的氣味,別提有多誘人了。
然而,就在幾乎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將注意力集中在雲伴鮮手中的烤串上時,把她召來烤肉的男子卻只一門心思盯着女子姣好的容顏,偶爾往下挪一挪目光,看的也是那雙細嫩白皙的柔荑。
這一雙烹調出諸多美食的小手兒,該是怎樣的柔若無骨……叫人銷魂呢?
座上男子心猿意馬之際,堂下女子已然將滋着油花的烤串呈給了屋裡伺候着的宮女。宮女小心翼翼地把佳餚端到了太子的跟前,這才叫後者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思緒。
他擡手拿起一串烤牛肉,先是放在鼻翼下吸了口香氣,然後才慢悠悠地把它放進嘴裡,嚼了起來。
那兩隻巧手,做出來的東西果然鮮美可口,難怪酷愛品嚐各類美食的父皇會如此器重這手的主人。
“確實是人間美味。”太子不緊不慢地吃了兩串,就用帕子優雅地擦了嘴、抹了手,“賞。”
“謝太子殿下。”以雲伴鮮爲首的幾個廚子趕忙行禮謝恩,轉眼間便繼續忙活去了。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雲伴鮮已經翻着花樣替太子烤了許多肉串,還弄些了素食,也博得了太子的喜歡。漸漸地,沒見太子有任何越軌之舉的她,也就放下了戒心,不知不覺地投入到了鍋碗瓢盆之中。
那之後,太子吃飽喝足,便許他們一行人領了賞回去了。大石頭和其中的兩個助廚皆是完完整整的男人,不能在御膳房之外的地方久留,因此,儘管除雲伴鮮之外的三個廚娘很想抓住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多看看這富麗堂皇的東宮,但一行人還是不得不守着宮裡的規矩,跟着領路的太監往回走。
然而,就在走在最前頭的雲伴鮮徹底放鬆了警惕的時候,後方忽然追來了一個步履匆匆的太監,攔下他們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她說,太子爺突然記起還有一樣寶貝忘了賞她,讓她隨自己回去領賞。
雲伴鮮轉眼間就變了臉色。
太子果然不打算放過這個機會!
心裡頭雖然亮得更面明鏡似的,但云伴鮮還是得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畢竟是太子爺親口說另有賞賜,她一個御膳房的廚娘,怎能不識擡舉?
於是,在一羣跟班豔羨的目光中,雲伴鮮揣着顆怦怦直跳的心,跟着前來傳話的小太監折回了東宮。
這時,太子的屋裡已然沒了烤架的蹤影,徒留些許飄散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卻叫以食爲天的雲伴鮮沒法安下心來。她一步一步地走向獨自坐在高位上的男子,同先前一樣,在該停的地方頓住了腳步,畢恭畢敬地向他叩拜。
得令起身之時,她偷偷瞥了瞥四周,發現之前侍奉着的宮人們業已被悉數屏退,這心裡頭就更是七上八下了。
雖說這光天化日之下,太子應當還不至於……
一個念頭尚未成形,她就以餘光瞥見了男子起身向她靠近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