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雲伴鮮笑不出來了。她面容僵硬地看着沈復垂手而立——接着竟擡腳若無其事地往屋外去,傻愣了片刻後,自是忙不迭拿起被他擱置的和離書,追上去攔住了他。
“別在這兒跟我和稀泥!是男人就乾脆點,把這個給我簽了!”
“不籤。”
沈復連眉毛也不挑一下,斬釘截鐵地駁回了她的要求。
雲伴鮮怒極反笑。
“沈復!你別得寸進尺!我好好與你商量,是顧着你的面子!”
被怒目而視的沈復也笑了,可輕笑過後,他就猝不及防地收斂了笑意,一雙幽深的眸子直直地注視着女子的美目。
“我簽了,你會如何?你會馬上被複仇的慾望衝昏頭腦,會不顧一切地嫁與權貴,犧牲色相,犧牲尊嚴,一步一步爬到一個能與太子平起平坐的位置,然後趁其不備一刀捅了他,最後和他同歸於盡,去黃泉路上見那爲你丟了性命的養父?”
擲地有聲的一番詰問未盡,雲伴鮮已然不由自主地變了臉色。
她並未能夠未卜先知,在腦中勾勒出報仇雪恨的藍圖,卻神奇地從他的寥寥數語中,預見到了可能上演的未來。
“到那時,你以爲,你會有這個臉面,去地下見那拼死護下你的父親?”
雲伴鮮僵着身子與沈復對視,半晌不能言語,唯有稍稍泛紅的眼眶和眼中朦朧的霧氣,似是出賣了她此刻的情緒。
“你爹臨終前讓我好好待你,是以,我沈復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你往火坑裡跳。”
沒錯,一時衝動能爲她換來什麼?不外乎是一條死路罷了!
“聽好了,只要我在一日,就不會任你被仇恨迷了心智。”
“你是要我忘記殺父之仇,一個人快快樂樂地獨活嗎?!”
對方言說至此,誤以爲他是在勸說她放下仇恨的女子自是毫無懸念地跳了腳。然而,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她話剛出口,男子就篤定地揚起了嘴角。
“不,恰恰相反,我不但贊成你替岳父報仇雪恨,還會盡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雲伴鮮無疑頗爲詫異,須臾,她便見沈復將視線投向遠方,聽他悵然若失道:“這些日子你不在府中,岳父、岳母始終待我親如一家,不論你我是以何種因緣結爲夫婦,我都已經將他二老當做了自己的親人。”
說着,他不徐不疾地眸光一轉,倏爾變得銳利的目光這就不由分說地映入她的眼中。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於你如是,於我亦然。”
失去至親的痛苦,他也曾有所體會。反正,他二人目標一致,何不就此聯起手來,同仇敵愾?
“所以,你聽我的,給我一年的時間,也給你自己一個冷靜的機會。”在女子漸漸動容的注目下,沈復看她的眼神亦越發沉靜,“別忘了一句古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話音落下,雲伴鮮終於沒再反駁。沈復見她清醒了,便趁着一夜時光,同他的結髮之妻促膝長談。
據他觀察,雲伴鮮是個寧可吃軟也不願吃硬的女子,是以,他並不貿然地同她硬碰硬,而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後好歹是姑且打消了她與他和離的慾念。
而慢慢尋回理智的雲伴鮮也發現,這個把事情分析得頭頭是道的男人,似乎不是她原先以爲的那般簡單。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不知何故,她的腦袋裡忽然就冒出這樣一句話。分明不怎麼合適,可它就是不由分說地冒了出來。
雲伴鮮覺得,她好像是該好好沉一沉心思,將這些日子發生的變故細細梳理一番了。
這樣想着,暫時按兵不動的女子於三日後迎來了宮中的傳喚。
她好不容易按下去的火苗,這就又不受控制地躥了上來。好在沈復那張沉靜的面孔及時出現在了她的眼前,令她得以在一晃眼的工夫裡就做足了戲。她言笑晏晏地謝過前來傳話的太監,動作自然地靠了過去,悄悄往來人手裡塞了些許碎銀。
“公公可知,近來宮中情況如何?”
摸着尚且有點熱乎的銀子,聽着女子壓低嗓音的詢問,來人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人家身爲宮廷御廚,多日未能進宮,而今問及宮中事務,也在情理之中。他呢,不過是御膳房派來遞話的,大家都是替萬歲爺辦事的,他承了同僚的好意,對她透露一些“瑣事”,也是無妨的。
“聽說三殿下已無大礙,太子爺查出,是前些天幾個被三殿下罰了的宮人對他懷恨在心,這才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三殿下下毒。這會兒人已經辦了,不過……姑娘你到底是御膳房的半個領頭,你的地盤上出了這樣的事情……唉,上頭想留你,也難啊……”
雲伴鮮默默無言地聽着,唯有眸中寒意一閃而過。
“多謝公公提點了。”須臾,她噙着笑意輕聲說罷,就不慌不忙地後退一步,與來人拉開了距離,並作出一個“有請”的手勢,“公公請。”
目視來人不着痕跡地將銀錢藏入袖中,然後若無其事地轉身邁向雲府大門,雲伴鮮才沉下臉來,回頭看向身後的沈復。
“我去去就回。”
“萬事小心。”
兩人各自頷首,交換了眼神,便是一去一留。被召入皇宮的雲伴鮮並未能得見天顏,甚至都沒有見到任何皇親貴胄,只在御膳房領了一道被免職的命令,就被喊去收拾收拾滾蛋了。
看來,皇帝是不準備留她了。
只是,這其中的恩怨虛實,他又瞭解了多少呢?
雲伴鮮不會那麼天真,認爲皇帝是看在雲以恆的面子上,爲了保護她今後不再受擾而將她送離皇宮——比起這種說法,她更相信,他是爲了把她同他的兒子們隔開,纔會寧願拋開自個兒的口腹之慾,把她這個深得其心的御廚給棄了。
畢竟,找到能合他口味的廚子,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但要他因爲一個廚娘而丟了皇家的顏面,壞了父子的情義,那他是決計不會答應的。
所以,身爲他昔日的奴才,她應該本着一顆忠誠仁義之心,理解他的苦楚難處,感謝他的不殺之恩?
呵。
自顧自地思忖至此,雲伴鮮倏爾勾脣冷笑。
她已經看透了,自即日起,這皇家的人,不是她的仇敵,便是她的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