慍怒也好,得意也罷,適才一切的情緒,都在目睹這寥寥數字後消失殆盡。
雲伴鮮沉着一張臉,驀地收攏了手中的書信,一顆心禁不住起伏動盪起來。
她自然而然地懷疑到了這一次的風波上,可轉念一想,連當今聖上都未提及此事,甚至尚未獲悉此事,那個人遠在宮外,又怎麼可能洞悉宮中的變故?
或許,兩件事情並無聯繫,僅僅是一個巧合?
如此思忖的女子很快就沒法自我安慰了,因爲,她前腳剛收到家書,後腳就有太監前來傳旨,說萬歲爺宣她去御花園覲見。
聽罷口諭,雲伴鮮免不了心下一沉。而當她惴惴不安地跟着領路的太監行至御花園時,皇帝、皇后、太子以及三皇子皆在的場面,更是叫她不得不滅去了心中最後的一絲僥倖。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壓下心頭悸動,雲伴鮮面色如常地恭請各位貴人聖安。她挺直了腰板跪在那裡,聽着皇帝有口無心地與她寒暄,嘴上雖是對答如流,心裡卻是七上八下。
根據她對這位萬歲爺的瞭解,他越是東拉西扯,就越是有貓膩。
果不其然,裝模作樣地問答了一盞茶的工夫,皇帝就將話題引到了正軌上。
“雲伴鮮啊,朕聽說,你這些天可是‘金屋藏嬌’啊。”
雲伴鮮想冷笑但不敢冷笑,故而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回皇上的話,奴才確實是成親了。”
說着,她特地看了看坐於皇帝左手邊的少年:“是三殿下做主賞奴才的姻緣,奴才已然好好謝過三殿下了。”
言下之意,不是我不守規矩、不懂潔身自好,是你兒子胡鬧——硬塞給我的,您老要治我的罪,就先自打耳光吧。
年近半百的一國之君當然懂得這其中的是非因果,可那是他最寶貝的小兒子啊,難不成,他還得爲了區區一個小廚娘,把自個兒的親生骨肉關進黑屋裡,命他面壁思過?
偏偏不願責罰皇子的同時,他還惦記着雲伴鮮的手藝。要知道,雖然這回南巡,他聽了大兒子的進言,帶了另一個御廚前去,但吃着那範簡做的菜,心裡卻仍是念着這丫頭的好。他可不想因爲一場鬧劇,白白丟失了一個能滿足其口腹之慾的人才。
所以,這嫁了人的婦人,也是可以替他繼續備膳的嘛。何況,他那寶貝兒子的心思也躥得太快了些,他倒不如將計就計,就此斷了那孩子的念想。
眸光一轉,對上了少年殷殷期盼的目光,皇帝慈眉善目地衝他笑了笑,暗示安撫之意,便又立馬將視線挪回到女子的臉上。
“那你對這樁親事,滿意與否?”
老實說,雲伴鮮聽了這話,是有些驚訝的。她設想過各種皇帝可能會說的話,卻沒料想他會和顏悅色地詢問她的意見,就好似是在同她打商量一般,完全沒有一國之君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是以,她不由自主地注視着對方的眼睛,見皇帝衝她笑得毫無瑕疵,反倒突然心頭一緊。
事出反常必有妖,皇上親自開口問她滿不滿意,適才又特意看了看他那寶貝兒子……
心中有一猜測愈發清晰,雲伴鮮眼珠子一轉,瞧了瞧面色如常的皇后,又相繼掃了掃皇帝的兩個皇子,最後將目光放回到皇帝的眼中。
三皇子正毫不掩飾地用熱切的眼神盯着她,太子爺雖不動聲色,想來卻也巴不得她矢口否認,以便事後繼續對她糾纏不清。重中之重是,萬歲爺怕是早已將小兒子的表情看在眼裡,此刻,他十有八(和諧)九已然察覺到了少年的心思,而身爲一國之君,他可以因她高超的廚藝而賞她金銀財寶、綾羅綢緞,卻未必能夠接受他成爲他的兒媳。
不,不是未必。
雲伴鮮目不轉睛地直視着天子含笑的眼眸,忽然就肯定了一件事。
皇帝,是要借她的口,徹底斷掉小兒子對她的慾念。
看來,無論她先前作何打算,一旦萬歲爺插手此事,她就唯有一條路能走了。
“回皇上的話,奴才很滿意。”
朗聲作答的同時,雲伴鮮自始至終都凝視着皇帝的眼睛,是以,她得以清楚地目睹了他眸中一閃而過的讚許之色,也因此而錯過了另外兩人臉上不同程度的僵硬。
“你胡說!”直至三皇子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雲伴鮮才忍不住側眸去看。
“皇兒。”果不其然,少年郎才氣得憤然起身,就被他的父皇給沉聲提醒了,隨後,在一國之君倏爾變得威嚴的注目下,三皇子不得不咬着牙坐了回去,眼睜睜地看着他的父親和他喜歡的女子再一次四目相接,“此話當真?”
“回稟皇上,奴才不敢欺瞞皇上。”欺君之罪啊,就算做了也死都不能認哪!況且還是萬歲爺您默許的“欺君”啊!
“那你可有與你的夫君圓房?”然而,讓包括雲伴鮮在內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她話剛說完,皇帝就於大庭廣衆之下,徑自扔出了這樣一句追問。
雲伴鮮沒有臉紅,而是不由得怔在了那裡。不過,只一晃眼的工夫,她就明白了皇帝突發此問的真正意圖。
她的推測,果然準確無誤。
如此一來,她似乎也沒必要再留存任何顧慮了。畢竟,只要遵循着萬歲爺的意思往前走,那定是一條生路。
思及此,雲伴鮮情不自禁地握了握拳頭,心下倏爾輕笑。
那日清晨她順勢備下的“證據”,居然還真派上用場了。
“回皇上的話……”作出了最終決定,女子故作羞澀地埋低了腦袋,連帶着說話的聲音也微微變了調,“這幾日,夫君都住在奴才的房裡,奴才與他既已成夫妻,自然是有了夫妻之實……”
虧她真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出此等難以啓齒之言——想這皇帝爲了他的兒子,也果真是不顧別人的感受。
那麼,她都爲他拼到這個份上了,他們一家子也該放過她了吧?
女子暗自腹誹之際,三皇子業已又一次跳了腳。豈料就在皇上開口斥責他沒個皇子模樣的時候,御花園外忽而有人來報,說是禮部侍郎江河海江大人求見。
此訊一出,雲伴鮮變了臉色,皇帝也皺了眉頭。不過,姜到底還是老的辣,後者即刻就恢復了和善的笑意,擡手宣人覲見。
不一會兒,一個年至不惑的男子就腳底生風地邁入了衆人的視野之中。
“臣江河海,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一到場就徑直跪在了雲伴鮮的身邊,只用不易被人察覺的須臾片刻,不着痕跡地瞅了瞅身旁的年輕女子。
“免禮平身。”皇帝笑吟吟地說罷,目視來人急不可待地站起身來。
早不來晚不來,這個節骨眼上到了。這個江河海,還真是消息靈通。
他心裡頭默默地念叨着,而後不動聲色地瞥了瞥面沉如水的雲伴鮮。
“皇上,臣聽聞雲家的姑娘在宮裡成了親,斗膽請問皇上,此事可是屬實?”與此同時,他聽見來人不等他這個皇帝發話,就迫不及待地張開了嘴,一雙濃眉不由得微微一挑。
“正在說這事兒呢,怎麼?”皇帝也不急着說“是”,而是神色淡淡的,不答反問。
江河海心下一沉,拱手急急說道:“皇上容稟,臣……臣與這孩子的父親乃是舊識,如今,她在宮裡當差當得好好的,突然就成了親……這婚姻大事,自古以來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豈能容孩子們自作主張?”
實際上,他在匆忙入宮求見之前,就已經大致獲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乃是當今聖上的寶貝兒子。可是,那到底是皇帝最寵愛的皇子,他一介人臣,怎能輕易去指摘天家的不是?所以,他只能把所謂的“罪責”都先攬到當事人的頭上,只等皇帝順了他的意,回頭再跟女子慢慢解釋。
江河海內心所想,雲伴鮮又豈會不知?可惜,此情此景下,她聽着他煞有其事的言辭,只想勾脣冷冽一笑。
怕是覺着她敗壞了他們家的名聲,因此急着趕着要來阻止吧?不過,他怎麼到現在還想不明白,她同他、同他們江家,早在十年前就已無任何瓜葛!
心下遽然生出一股惡念,雲伴鮮竟擋在了一國之君的前頭,搶先張口道:“恕奴才直言,江大人此言差矣。奴才的婚事,是三殿下看得起奴才故而所賜,三殿下乃是萬歲爺的龍嗣,怎就不比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江河海被噎住了。
是呀,別家的孩子做主,那確是胡鬧,皇家的龍子下令,那就是賞賜——皇子不比你爹媽位高?不比她媒婆尊貴?開玩笑!就算他江河海心裡頭不以爲然,面兒上也不能明說呀。
所以,這麼一合計,他這個“父親的舊識”,倒是因這事兒而臉上有光了?
江河海當然不可能如此認爲,他側首看着面色清冷的女子,張嘴就要反駁。
誰知,這頭一個字兒還沒從他嘴裡蹦出來呢,女子就接着面不改色地說道:“更何況,奴才感恩殿下,成婚當夜就已與夫君行了周公之禮。江大人,您是要我拋棄身份低微的結髮之夫,轉投他人懷抱,做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