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雲伴鮮業已噙着涼涼的笑意,從容不迫地轉過身子,重新面向了主位上的中年男子。與此同時,聽懂其所言何意的江河海也已情不自禁地變了臉色,僵硬地對上了女子透着嘲諷的眼神。
“民女可不記得,堂堂禮部尚書,有必要抑或有權利去插手民間百姓的私事。”
“鮮兒……”
她毫不避諱地直視着江河海愈發尷尬的面孔,對於雲以恆的暗示亦置若罔聞。
“民女嫁與乞丐,不犯法,乞丐給不了民女錦衣玉食的生活,同樣不犯法。那麼敢問大人,我們夫妻倆這是招誰惹誰了,安安分分地過着自己的小日子,還得被人說三道四使絆子?”
“鮮兒!”
直到不吐不快的女子越說越不對勁,與貴客並排而坐的雲府當家才心急火燎地制止了她。
身爲人女的雲伴鮮看了看雙眉緊鎖的父親,終是收斂了不慎流露的氣焰。
“民女失禮了。”她面沉如水地朝着江河海福了一福,擡眼冷冷地注視着他的瞳仁,“但是還請大人明白,民女既然嫁給了沈復,從此便是與他同爲一體,誰羞辱了他,就是等於羞辱了我,我身爲人婦,不管對方是何身份,都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夫婿受辱而袖手旁觀。”
義正詞嚴中透着些許桀驁不馴,雲伴鮮擡高了下巴,一字一句地表明瞭立場,竟再度叫江河海無言以對。
他沒有想到,她的態度,竟會如此的堅決——並非單純地與他對着幹,而是當真不滿於他對沈復的看法。
是以,本來是專程前來叫沈復知難而退的他,此刻居然愣是說不出話來了。而云伴鮮則趁着他無話可說的空當行了禮,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一回,堂上之人皆未出言攔她。從談話主角淪爲配角,沈復也默不作聲地朝着兩位長輩拱了拱手,然後就腳底生風地追上了自己的妻子。
兩人一前一後走回到後院,這纔有男子加快步伐越過了女子的身子,伸手壓住她的胳膊,以示阻攔之意。
被攔住去路的雲伴鮮驀地擡眸看他,本以爲他會勸她不要生氣,或是好奇地向她打聽她跟江河海有何過節,卻不料他只衝她莞爾一笑,說:“我們現在去哪兒?”
預料之外的問話讓雲伴鮮不免愣了愣,得虧她回神夠快,這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當然是去書房了。有人瞧不起你呢,你還不趕緊頭懸樑、錐刺股,半年後一舉通過鄉試,好讓他閉嘴?”
沈復啞然失笑。
看來,在她的心裡,是志氣多過怨氣。
如此,甚得他心。
“都聽娘子的。”一雙微微眯起的桃花眼中滿是笑意,他溫柔地抓起女子的一隻手,在她愣怔的注目下,將之握入自己的掌心,“還有,方纔我在岳父和江大人面前所言,都是真心話。”
不論將來世事如何變幻,他都會登上高位,許她一世榮華。
他有這個信心,也有這份膽量。
眼見儀表堂堂的夫君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的眉眼,整隻手掌皆被握住的女子猝然還魂。她本想回一句“先等你過了秋試再說吧”,可瞧他眸中滿是真誠與柔情,她話到嘴邊就不由嚥了回去。
“去書房吧。”匆匆說了這四個字,她便抽回了自個兒的柔荑,微低着腦袋別過臉,徑自邁開了腳步。
沈復也不糾纏,隨即擡腳跟了上去。
是日,並不寬敞的雲府內很快便騰出了一間書房,沈復跟着雲伴鮮去了雲以恆的書房,在那兒挑選了不少古籍。後者聽聞女婿要去參加今年秋天的鄉試,自是免不了吃了一驚。
不過,考慮到女兒不是個打腫臉充胖子的衝動之人,再看女婿一副沉穩、篤定的樣子,大致詢問了情況的雲以恆也就不多說什麼,轉而表示支持了。
只是,支持女婿考科舉是一回事,緩和女兒和江河海的關係就是另一回事了。
入夜,年近半百的男子將女兒單獨叫進書房,打算好好地同她談一談。奈何雲伴鮮纔剛聽他起了個話頭,就面無漣漪地打斷了他。
“爹,女兒只問您一句話,爲什麼您能夠一視同仁地接納沈復,而他卻要爲了我的親事特地登門來訪、咄咄逼人?”
雲以恆張了張嘴,卻吐不出隻言片語。
“爹,他跟您不一樣,跟我們也都不一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一直都是那個渴望權勢的他,看不起任何身份低微的人。”
沒錯,那個人從來跟他們不是一路人——這一點,莫非爹爹還不願看清嗎?
雲伴鮮不知道,不是她的父親不願看清,而是他看得太過通透,但同時又不能遺忘另一個重要的事實。
“鮮兒,爹爹知道,你心裡還在怪他,可是,他終究是……”
“他不是。”
奈何舊事重提之際,其寥寥數語中最爲關鍵的部分,卻被女子寒着臉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爹爹若是真心爲女兒着想,就請您莫要再提起以前的事情。”
因爲那樣,只會讓她好不容易埋藏的恨意再度暴露於傷口之下。
雲以恆藉着燭光注視着女子晦暗不明的眼眸,最終鬆了鬆肩膀,一聲嘆息。
“罷,時辰不早了,你回屋歇着吧。”
那之後,雲家父女都沒再提及這一天發生的事,所有的光景,彷彿又回到了女子回府的頭一日。一家人仍是和和美美的,女兒承歡膝下,女婿發憤圖強,雲家夫婦看着這孝順懂事的小夫妻倆,自是欣慰不已。
短短七天的假一晃眼便過去了。這天清晨,雲伴鮮恢復了在宮中當差時的作息,晨光熹微之際就早早地睜開了眼。不過讓她始料未及的是,沈復也醒了,非但醒了,還跟着起牀,說是要送她進宮。
雲伴鮮窘了:這種丈夫送着妻子去當班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不用了。”短暫的窘迫過後,她和顏悅色地謝絕了他的好意,“你這幾天溫習功課也夠累的,別起了,再多睡一會兒。”
“不累。”其實那些東西他都記得呢,但爲防雲家人生出不必要的懷疑,他只好故意裝着努力用功的樣子,顯得他也不過就是個有些底子的普通秀才,“我送你。”
雲伴鮮見他堅持要送,且精神似乎也不是想象中的那麼差,又想起這一別興許要幾個月才能復見,在旁人眼裡也是該依依不捨的,便點頭從了他的意願。
不止如此,她還一邊梳妝,一邊同跑去外屋候着的夫君說話,內容大抵是關照他自個兒不在家的時候要如何如何,言語中也不忘透露出對他演技的肯定。
聽她一本正經地交代着、稱許着,沈復禁不住暗自失笑。
顯然,她是完全把他的心意當成了是要在父母面前演戲。
看來他需要加把勁的,不是回鄉趕考的準備事宜,而是怎樣與她早日做成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
暗中嘆氣的男子裝作老實地記下了女子囑咐的每一句話,照舊替她預備了洗臉用的熱水。兩人用過早膳後,就拜別了雲家夫婦,坐着馬車前往皇宮。
一路上,連續睡了幾個懶覺的雲伴鮮似乎還沒有睡醒。見她幾次掩脣打了哈欠,沈復終是按捺不住,讓她靠着他的肩膀打個盹兒。
“還有兩盞茶的工夫呢,你先眯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雲伴鮮確實是困,一想到回了宮就又是各種忙活各種破事,她更是蠢蠢欲動了。
須臾,她想着反正他們倆也是光明正大——不就是借個肩頭靠一會兒嗎,沒什麼大不了的——便面不改色地斜了身子,倒頭睡了。
唔……還挺舒服的,不似預想中的那般磕人。
如此思忖的雲伴鮮竟然舒服得睡過去了,好在沈復知道入宮的時辰不好耽誤,是以並未自作主張讓她一直睡下去,接近宮門之際,就輕輕地推了推她的身子。
這一回,雲伴鮮倒沒有不耐煩地撥開他的手,而是猛打了一個激靈,睜大眼坐直了上身。
沈復想發揮一下他這個夫君的作用——扶妻子下車,奈何雲伴鮮素來不是個弱柳扶風的,她自個兒腿腳麻利地下了馬車,壓根用不着他幫忙。
不過,站定之後,他還是笑着替她理了理因打盹而略有鬆散的髮鬢,並在她有意避讓之時,不動聲色地湊到了她的耳邊,低語道:“有人看着呢。”
雲伴鮮聞言一驚,正下意識地要環顧四周,就又聽得沈復輕聲說:“別看,會惹人懷疑的。”
語畢,他就微笑着離了她的耳鬢,與她四目相對。
“我走了,你在宮裡一切小心。”
他的聲音恢復了正常,她也速速收斂了心思。
“你也是。”
夫妻倆相互道別,而後分道揚鑣。雲伴鮮看似目不斜視地朝宮門裡走,實際上卻是不着痕跡地觀察着四周的情況。可惜,不知是對方閃得太快還是藏得太好,她並沒能靠着這一招尋到暗中窺探之人。
不過,沒找到就沒找到吧,反正她也能猜到,對方不是三皇子的人,就是太子爺的眼線。
思及此二人,女子心下又免不了生出幾分煩惱。
萬歲爺上着杆子賞了她整整七天的假,可不就是“體恤”她新婚燕爾,想讓他們夫妻倆好好熱乎熱乎嗎?他們熱乎了,某些人也就死心了,皇上這個當爹的,便也安心了。
做奴才做到她這份上,也真是夠識時務了。皇上不對她青眼有加,還能對誰另眼相看?
這樣想着,已然行至宮中的女子冷不防望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心頭微微一緊,她迅速瞥了暼不遠處的另一條道,當機立斷改換了前進的方向。誰料,她前腳纔剛踏上新的路線,那個她意圖迴避的人後腳就靠了過來。
雲伴鮮暗呼不妙。果不其然,沒一會兒的工夫,那個人就從另一頭堵住了她的去路。眼瞅着已經避無可避,她只得面不改色地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奴才給太子殿下請安。”
她彎着膝蓋,低眉順目,竟遲遲沒有聽到對方的迴應。是以,她不得不保持着屈膝的姿勢,在心裡犯起嘀咕。
大庭廣衆之下,他就這麼晾着一個在旁人眼裡從未開罪過他的御廚,難道不怕別人看出些什麼嗎?
正暗自思忖着,雲伴鮮總算聽聞了男子喜怒難辨的聲音:“起來吧。”
“謝殿下。”她起身,卻不擡頭。
面無表情的太子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眸中一片冷色。
須臾,她感覺到他舉步向前,卻意外地在她身側停住腳步。
“別怕,本宮過來,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那就是……”他略微頓了一頓,眼神幽幽,“本宮想要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