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萬萬沒有想到, 當初妻子每隔十天半個月就爲江家人做菜、做點心,看上去只是她裝腔作勢的舉動,實際上, 根本就是暗藏玄機。
她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菜餚里加入了能致人神智錯亂的慢性毒(和諧)藥, 卻又在點心裡放入它的解藥。菜呢, 通常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時端上飯桌的, 懷安公主母女當着江河海的面, 不好翻臉,只能裝模作樣地吃上兩口,可點心就不一樣了, 它們是雲伴鮮分別給江家人送去的,沒了江河海在場, 那母女二人自是直接拿去喂狗了。如此一來, 她們便等於是在不知不覺中服下了毒(和諧)藥, 卻親手將解藥拒之門外。至於江家的其他人,他們與雲伴鮮並無怨仇, 尤其是江培遠和江茹衾,見到好吃的糕點,倆孩子高興還來不及,自然是願意吃下這送到眼前的美味。
“對不起,這件事, 我不光隱瞞至今, 還害你跟着服了毒。不過你放心, 只要服下足夠分量的解藥, 那毒便散了。”
沈復當然相信妻子不會不顧他的安危, 所以只搖了搖頭,輕笑道:“不礙事, 反正每次上桌吃飯,我都吃不到幾筷子,倒是江大人和你三妹……”
雲伴鮮撇撇嘴,目已斜視:“不會有事的,我又沒想害他們兩個。”
沈復繼續笑着,也不說話。
過了一小會兒,他低頭用手指逗了逗女兒,才佯裝漫不經心地問道:“當真不打算回江府看看嗎?”
雲伴鮮聽罷,面色微凝,並不吭聲。
沈復也不強迫她回答,只沉默片刻,便娓娓道:“我生來父母緣薄,生父要殺我,生母只在我出生後抱了我不到一個時辰,便從此與我天涯永隔。義父雖是一心一意地保護着我,可終究是沒法像尋常人家的父親那般待我。小時候,我看着其他孩子都能被爹爹高舉過頭,又能穿孃親親手做的衣裳,心裡其實是很羨慕的。有時候回過頭想想,如果那個人當年只是一念之差,如果他事後還願意真心認我這個兒子,日子久了,我會漸漸地接納他……也說不定。”
他戛然而止,接着眸光一轉,看向女子微垂的眼簾。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鮮兒,你希望我們的孩子……將來看着別家孩子被祖父祖母寵着、護着,卻仰頭來問我們,爲什麼他們連一個祖輩都沒有嗎?”
雲伴鮮被丈夫說得不吱聲,沈復也不逼她,只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便將她輕輕攬進懷裡,由她自己慢慢考慮了。
一個月後,新登基的皇帝還沒把龍椅坐熱,就急急頒佈了一道法令:但凡家中有孕婦雙生者,不論男女,一經上報,必有重賞。
一石激起千層浪。不知內情的百姓們只覺這位新皇帝簡直是敢爲人先的勇士,居然敢跟祖宗留下的規矩叫板;文武百官們則各懷心思,因爲他們聽說過,新帝曾有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弟弟,所以大抵能明白他緣何要執意爲之。
不得不承認,他倒是個重情重義的。
只是,雙生是禍——這根深蒂固的觀念,要如何化解?
所有人都未嘗料想,新令頒下的第三日,年僅二十有三的皇帝就在皇宮外的廣場上集結了整整一百對孿生子以及他們的父母雙親,他甚至拖着個病怏怏的身子,親自蒞臨現場,逐一向他的臣子們介紹,這些被視爲“災星”的雙胞胎們,是如何隱姓埋名,像正常人一樣過活。
“都說雙生不祥,朕只想問你們,這所謂的‘不祥’,究竟是‘不祥’在哪裡?”
“臣斗膽啓奏!皇上!雙生被視作災禍,是有其根據的!別說是那些已經夭折了的,就單看這些孩子,爲何他們同爲一母所生,卻一個強壯健康,一個弱不禁風?難道這不是遭了天譴嗎?!”
此言一出,其餘衆臣皆是心頭一緊。
誠然,莫非這傢伙不知道,當年的二殿下,如今的聖上,也是長年抱病,至今未嘗痊癒嗎?!
值得慶幸的是,皇帝聞言非但毫不動怒,還當着衆人的面,親口作出瞭解釋。
腦海中倏爾浮現出一張自信而篤定的容顏,他面不改色地說道:“孿生子之所以會出現一個健壯、一個孱弱的情況,乃是事出有因。試想,一個母親,每天能夠爲腹中胎兒所提供的食物就只有那麼些,本來是足夠一個孩子取用的,可一個胎兒突然變成了兩個,每個人可以分到的食物就必然會有所減少。試問,在這種情形下,一個母親還如何能生下兩個同樣強壯的孩子?”
是了,半個月前,他微服私訪,又去雲府探望了弟弟一家。在那裡,他見到了那個纔剛誕下一兒一女的女子,大約是已經從沈復口中聽聞了些許風聲,她主動開口告訴他,說她知道一些關於雙生的秘密。而此時此刻他說道的這些,多半便是從她嘴裡聽來的。
“若是蒼天垂憐,兩個孩子足夠幸運,就都平平安安地活下來,由後天的補給補足先天的缺陷,但若母體供給的食物實在是跟不上,便容易發生雙生子早夭的悲劇。”
話音落下,羣臣議論紛紛——聽皇帝面色從容地這麼一說,倒是有幾分道理。
“祖宗口中所說的‘不祥’和‘災禍’,指的就是雙生兒會伴隨着夭折與死亡,可既然此等情形只是因爲母體供給不足,那又何來‘禍星’一說?又或者,衆卿還能講出什麼別的說法來?”
大臣們沉默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張不開嘴。
說實話,他們也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從來沒去研究過箇中因緣。再者,皇上都拿定主意了,他們還能像剛纔那個愣頭青似的,傻乎乎地去跟皇帝對着幹嗎?
不是禍星就不是禍星吧,又礙不着他們。再說了,自己那什麼七大姑八大姨鄰居家的媳婦兒不是也生過一對雙胞胎麼?當時骨肉分離,撕心裂肺的,可憐得很哪!不過後來,這一家子不是照樣過得好好的嗎?據說十八年後還認了個義子……嘖嘖,如今想來,這“義子”到底是誰家的孩子,還真是說不準呢……
很快就想通了的文武百官們開始眼觀鼻、鼻觀心。
不一會兒,他們的主子就又發話了:“衆位愛卿寬厚仁愛,朕深感欣慰。既然衆卿沒有異議,即日起,便免去所有雙生兒及其家人的罪責,此外,朕還重重有賞,以犒勞憑一己之力孕育兩個孩子的母親。”
皇帝一錘定音,大家夥兒趕緊識時務地跪地叩首,大呼“皇上聖明”。在場的一百對雙生子及其父母更是感激涕零,連聲拜謝。
就這樣,一陣新興之風自皇城席捲而出,令不少無法與骨肉團圓乃至早已生離死別的雙生之家皆感受到了莫大的喜悅與告慰。有些膽大的年輕父母甚至將藏着掖着的雙胞胎帶出了屋子,暴露於衆目睽睽之下。附近的街坊鄰居大驚之餘,也漸漸意識到——這一家人不也過得挺好嗎?
如此,叫囂了千百年的腐朽與殘酷終於開始分崩離析。雲伴鮮同沈復抱着一雙呼呼大睡的小兒女,聽着街上百姓對當權者的歌功頌德,不禁相視而笑。
可惜,這般美好的笑容並沒能持續多久。雲伴鮮剛一腳跨進江家大院的門檻,這臉就不由自主地板了起來。
沈復瞥了瞥妻子的臉色,頓時哭笑不得。
“今兒個可是你答應過來的啊,別老沉着臉,嚇着孩子怎麼辦?”
雲伴鮮斜睨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
“明明是你硬拉我來的,關我什麼事。”
“好好好,都是爲夫的不是,行了吧?”
“哼……”
兩人正這麼心照不宣地說着話,不遠處就跑來了一個眉開眼笑的男人。
江河海一早就命人將宅子從裡到外打掃了一遍,又命人在屋子裡燒上炭火,把房間烤得暖烘烘的,生怕外孫和外孫女會被凍着。江茹衾聽說大姐和姐夫要帶着小外甥、小外甥女過來,興奮得連午飯都吃不安生了,連着兩個時辰都探頭探腦地望着大門的方向,時不時嘀咕着“怎麼還不來”。就連同長姐夫婦並不怎麼熱絡的江培遠也是一本正經地候着,心道自己好歹是當舅舅了。
於是,一家四口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熱烈歡迎。江培遠和江茹衾搶着要抱孩子,結果被江河海以一句“你們抱過孩子嗎?摔了怎麼辦?”給生生堵了回去。兩個半大的孩子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父親樂呵呵地逗弄小傢伙們,一臉吃不到果子的委屈相。
雲伴鮮看着這和樂融融的一家子,嘴角不知不覺地就翹了起來。
也許沈復說得對,時過境遷,她也是該試着一點一點地放下了。
這樣想着,她先前繃着的面孔也放鬆了些許。她頭一回接受了江河海的挽留,同他們仨兒一道在江家用了晚膳。
有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雲伴鮮雖然未有明確表態,但沈復看得出,她心裡的那道閘門,已經生出了鬆動。
是以,從那一天起,江茹衾隔三差五地來串門,她表示歡迎。江河海動不動就領着江培遠來看孩子,她也沒有拒之門外。就連對方偶爾小心翼翼地喊她去江家吃飯,她也是由着沈復作決定。如此一來一去,江府和雲府都快連成一氣了。
然而,沉浸在天倫之樂中的這一大家子,到底是忘記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