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過敏。
身在現世時,雲伴鮮曾經聽過這樣的說法。雖然不清楚究竟是哪些食物又會具體造成哪些症狀,但這種情況的的確確是存在於一小部分人的身上的。
該不會這麼巧,這個江茹衾就是這種體質吧?
女子細眉一斂,迅速回憶起自己昨日做出的三道點心來:水晶紅豆糕,五仁酥,蜜三刀。
如果當真是過敏,那問題怕是出在五仁酥上,因爲裡頭放了多種□□,味道雖好,但成分複雜。
正這麼想着,她聽見江河海問:“鮮兒,你做了什麼給衾兒吃?”
雲伴鮮如實作答,結果對方一聽到“五仁酥”,立馬就神色一改。
“你那五仁酥裡,可是放了花生?!”
聽罷此言,雲伴鮮心裡“咯噔”一沉,卻也只能老老實實地頷首稱是。
“哎呀!你妹妹她吃不得花生!一吃就不舒服,又是咳嗽又是喘氣的!”
江河海皺着眉頭直言相告,卻並未叫雲伴鮮生出過多的惶恐來,畢竟,她適才已經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知道這回怕是無意間害了那孩子。
下一刻,年輕的女子就雙眉微鎖,囁嚅着想要道歉,可轉念一想,昨兒個她做的點心本就不算太多,三碟糕點統共也就十幾塊的樣子,其中的五仁酥因爲做起來比較麻煩,她只做了四塊,沈復吃了一塊,剩下的三塊確實都進了江茹衾的肚子,可是,那三塊裡頭充其量也就放了十來顆磨碎的花生,真的至於讓小丫頭病成這樣?
思及此,雲伴鮮面色微凝,看着江河海的臉剛要開口,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對不起,是我疏忽了。”
最後,她改換了說辭,低眉順目地道了歉——頭一回在這兩個人面前道歉。
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嫡長女賠不是——儘管未必是衝着自己,江河海也覺得驚愕不已。是以,他呆若木雞地瞅着她難得服軟的姿態,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雲姑娘也是無心之失,幸好大夫說了,茹衾已無大礙,不然……妾身還真不曉得如何同她的親孃交代。”
直至懷安公主意味深長地來了這麼一句,還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他才猝然還魂。
微皺着眉看了妻子一眼,江河海就緩和了面色,轉向了雲伴鮮:“不知者無罪,你也不是故意的,別太自責了。”
雲伴鮮垂着眼簾,眼觀鼻鼻觀心,沒再說話。
後來,她與江河海先後去牀邊探望了江茹衾,見小丫頭雙目緊閉,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心裡倒真是有些不好受了。
她不過是個八歲大的孩子,從無害人之心,而自己,不到萬不得已,也決計不願把她牽扯進那些陰謀詭計和血海深仇。然而,正因如此,心頭業已存了疑問的她,才更要把這件事情弄個明白。
約莫兩盞茶的工夫過後,貴人事忙的江河海先行離開,懷安公主思忖着該做的也做足了,自然是樂得輕鬆,將仍在昏睡的庶女交由其貼身丫鬟照看。
只不過,臨走前,她還是不忘意有所指地提醒了雲伴鮮一句,說她這個當姐姐的到底是不熟悉幼妹的情況,還是莫要在其房中逗留太久,免得影響病人休息不說,還再鬧出什麼岔子來。
雲伴鮮聞言自是皮笑肉不笑——這個虛情假意的女人,夫君一走,她就懶得再扮演慈母的角色了呢。
以不鹹不淡的兩三句話敷衍了懷安公主,雲伴鮮依舊面不改色地坐在江茹衾的牀頭。不一會兒,她見過的那個丫鬟端着一盆新換的清水進來侍奉主子,雲伴鮮問了她的名字,獲悉她名爲“荔香”。
“你家小姐除了不能吃花生,還不能碰什麼?”
“回小姐的話,沒了。”
“那,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她不能吃花生的?”
“大約三年前吧,那次二小姐……呃,奴婢是說三小姐,三小姐她也是貪嘴,足足吃了一小碗落花生,結果沒過一個時辰,人就喘不過氣來了!”
話音未落,雲伴鮮的眼中已然閃過一道精光。
足足一小碗……這分量,可是翻了昨天上午的好幾倍啊!
“那你們當時肯定都嚇壞了吧?”腦中思緒流轉,女子面上卻擺出一副身臨其境的愁苦模樣,皺起眉頭急急追問。
“是呀!奴婢那會兒嚇得都哭了,還好主子吉人天相,最後緩了過來,不然奴婢真是萬死難辭其咎!”荔香心有餘悸地說着,神情懇切,眼含淚光,鬧得雲伴鮮都禁不住起了雞皮疙瘩。
這丫頭,是當真生怕小主子出事?可她怎麼覺着有點誇張、有點裝?
雲伴鮮乾巴巴地笑了一會兒,就收起了端量荔香的目光,體恤道:“這種事情誰能未卜先知?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了,往後小心伺候着就成。”
荔香聞言自是歡喜,這就低眉順目地賠笑:“是,多謝大小姐不怪罪。”
我當然不能怪罪你了,否則不是打我自個兒的臉嗎……
雲伴鮮一邊乾笑一邊腹誹,很快便接着道:“對了,光那一次,你們怎麼就斷定是那花生惹的禍呢?”
“自然不光是那一回了。”荔香忙不迭擡起頭來,苦着臉笑了笑,“頭一遭遇上那種怪事兒,大夫還查不出什麼所以然,是後來又有一次,三小姐也是吃了花生,犯了同樣的病,大夫這才發現,她不能吃花生。”
“原來如此……”雲伴鮮認認真真地聽完了少女的闡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過了一小會兒,她又凝眸於荔香的眼睛,揚起嘴角溫和一笑,“既然你見過三小姐發病時的樣子,想來對她這病也多少了解一些,我想問問你,這一臉的紅疹子,多久才能退呀?”
語畢,她歉疚又擔憂地看向榻上的女童,那真情流露的模樣,分明就是一個護妹心切的姐姐。
“這個……奴婢也不太清楚。”
然而,下一刻,她就因少女的一句坦言而心頭一動。
竟然被她猜對了?莫非……事實當真是她想的那樣?
雲伴鮮驀地眸光一轉,及時掩去了臉上可能流瀉的情緒,蹙眉詫異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荔香見狀一臉爲難,期期艾艾地回答說:“是這樣的……三小姐上兩回犯病時,都是咳嗽,還有喘不過氣,沒像這回這樣……又是肚子疼,又是起疹子的。”
果然不出所料!
尚未聽少女把話說全,雲伴鮮的心底就不由自主地蹦出這六個大字。
進食的分量不同往日,過敏的症狀也對不上號。所以,不是花生……不是五仁酥裡的花生!
那會是什麼?會是什麼?那個陰險歹毒的女人,又是出於何種目的,要藉此陰招往她身上潑髒水?
總不見得……是要憑着這一場變故,再一次將她趕出江家?
怎麼想都覺得這太過荒誕可笑,雲伴鮮卻在下一瞬猛地注目於病榻上的江茹衾。
假如僅僅是庶女被她的無心之過害得病倒,自然不足以將她這個剛回來的嫡長女轟出去,但若是……若是這孩子死了呢?
雲伴鮮忽然有些說不準了——也坐不住了。
她起身囑咐荔香好好照看江茹衾,就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滿懷心事地回到自己的臥房,她放下手中的食盒,斂着眉毛,一動不動地盯着它瞧。沈復問她是不是見着人了,她也只是不聲不響地坐着。
“出什麼事了嗎?”見她樣子有點不太對勁,沈復放下手中書本,坐到了她的身前。
雲伴鮮擡眸看他一眼,將江茹衾吃了五仁酥進而過敏暈倒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怎麼會這麼巧?”沈復覺着頗爲不可思議,心下狐疑之際,六個字業已脫口而出。
“就是這麼巧。”雲伴鮮眸光一轉,看向別處,可她的眼神裡分明沒有愧疚抑或惶恐,反倒顯出了幾分凌厲之色,“只不過……怕是有心人藉着這個巧合,已經向我宣戰了。”
沈復一言不發地看着她,知道她也是起了疑心。
“對了,你也懂黃岐之術,有沒有見到過或者聽說過類似的病症?”這時,雲伴鮮冷不丁記起了這一茬,急忙擡眼看他,認真詢問。
“我知道一個吃多了魚蝦就會渾身發癢的人。”方纔業已回憶起這個病例,沈復隨即毫無保留地將所見所聞予以告知,“不過,只有在一口氣吃了好幾條魚或是一碟子鮮蝦的時候,纔會有此症狀。”
“所以,以此類推,江茹衾不過吃了十來顆花生的量,按理說,不應該病得如此嚴重纔是。”
“對。”
“那她會不會既對花生過敏,又對其他什麼東西過敏?比如你剛纔說的魚蝦,又比如……”
“比如什麼?”
花粉過敏啊,香料過敏啊……可是她冷不防同她說這些,會不會太奇怪了些?
不敢貿然拿在現代獲得的知識去和一個古人談論,雲伴鮮默默地抿起了嘴脣,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
“不行,我得去打聽打聽。”
“且慢。”誰料她剛要轉身往外走,沈復就開口叫住了她,“你覺得,現在追查這些問題,可有太大的意義?”
雲伴鮮愣了愣,卻很快頓悟了他的言下之意。
“江家人確實沒有要怪我的意思,我也沒覺着有多內疚。”她微眯着眼,眸光幽深地注視着前方,“但是,衆口鑠金,積毀銷骨,於己於人,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