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簾的,是跑在前頭的兩個太監,他們一邊拼了命地追着她,一邊招着手喊她停下。相隔太遠,她看不清那兩人的面孔,但是,她卻一眼認出了他們身後那個由人扶着、一路疾走的少年。
三皇子來見她了,這讓她突然覺得無比的可笑。
她不曉得他是如何打聽到她要離開的,也不清楚皇帝有沒有命人封鎖消息,她只是覺着,反正人也來了,自己避而不見,似乎也不太好啊。
眸中溢出的笑意越來越冷,女子從容不迫地轉過身子,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目視幾人步履匆匆地來到了她的身前。
“雲……雲姐姐……”三皇子氣喘吁吁地站着,尚帶着顯而易見的病容,可雲伴鮮看到他這副模樣,心裡卻怎麼也憐惜不起來。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面色青黑的父親,想起了悲痛欲絕的母親,想起了那一日火光沖天時,她心中熊熊燃燒的恨意。
她突然很想動手扇他一巴掌,可是她不能。
是以,她只任由面上的笑容漸漸歸於虛無,徒留一雙晦暗不明的美目,一動不動地盯着他蒼白的面孔。
少年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本欲張嘴吐字的脣瓣,也在她眼珠不錯的注目下,僵硬地闔上了。
雲伴鮮面色陰沉地對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便毫無預兆地轉過身去——她怕她再這麼看下去,真的會忍不住噴發而出的怒意,做出什麼以下犯上的舉動來。
“雲姐姐!”可是,眼見她轉身欲走,三皇子又如何能夠就此放棄,是以,他當即脫口而出,再一次止住了她前進的步伐,“雲姐姐……你,你要走了嗎?”
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擡手拉了拉女子的衣袖,直叫她怒髮衝冠。
只見雲伴鮮猛地回過身去,雙眼圓睜,目露兇光,竟將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三皇子也嚇得失了僅存的血色。
“敢問殿下,奴才不走,殿下就能把奴才父親的命給還回來嗎?!”
她一字一頓地說着,眼眶倏爾紅了一圈。
誠然!我不殺伯樂,伯樂因我而亡。若不是這個少年對她糾纏不休,又怎會有後來種種的禍端?!
只要一想到這一點,饒是少年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她和她的家人,她還是無法原諒他這個始作俑者。
然而,雲伴鮮不會料到,聽聞她咬牙切齒的短短一言,少年卻登時怔住了。
“你……你父親?你父親怎麼了?”
他竟然不知道?他竟然還不知道?!好……好啊!萬歲爺,您可真是瞞得好、護得好啊!
雲伴鮮怒極反笑,看得三皇子只覺不寒而慄。
“殿下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會突然昏迷不醒嗎?”
“我……我……聽說是中了毒……”
“呵……”
“他們說,有人懷疑是你下的毒,可我從來就沒信過!”耳聽女子冷笑一聲,着急上火的少年忙不迭出言解釋,“我相信雲姐姐不會害我的!你不會害我的!”
“是,奴才是不會加害於你,但是殿下,你知不知道,因爲你的一意孤行,被人鑽了空子,生生害死了奴才的父親!”
一道天雷猝然劈下,少年幾乎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看着從未在女子臉上見過的悲怒之色,腦中倏地現出一片空白。
“你、你爹?怎怎……怎麼會……這事怎麼會扯到你爹的頭上?”
呵,他不明白,他還不明白……是啊,他當然不會明白!他被保護得那樣好,怎麼可能去思考那些險惡齷齪之事!
更可恨的是,皇帝不會讓他知道,不會!
一個講述真相、痛斥小兒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奈何她雲伴鮮卻礙於聖意而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裡咽!她恨,她怨,她悲,她怒,但終究是無法逆天而行!只因爲,她還要留着這條命,去爲那惡人送上應有的報應!
不知不覺間握緊的雙拳頹然鬆開,女子咬着朱脣慢慢湊近了少年的耳朵。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是誰借了你的手,害死了我的父親。至於現在……你只需牢牢地記得,如果你繼續執迷不悟,那麼下一個死的人,就會是我。”
語畢,她毫不留戀地離了他的側臉,看着他將驚愕的目光徑直投入她的眸中。
四目相對,電光石火,雲伴鮮強忍住似乎將要衝出眼眶的淚水,驀地轉過身去,卻在走出半丈的距離時,再度被那一聲獨一無二的“雲姐姐”給叫住了。
而後,她直挺挺地站着,臉上似笑非笑。
“殿下,從今往後,這宮裡……再也沒有你的‘雲姐姐’了。”
決絕的話音沉沉落下,尚未緩過勁兒來的少年也再沒能留住舉步向前的女子。
三日後,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自雲府出發,悠悠地去往黔州。一路上,雲伴鮮自是尚未從喪父之痛中完全抽身,老是懨懨的,提不起勁兒來,幸而有沈復寸步不離地陪着她,時不時拿些頗有爭議的話題來令她開口,以至於兩人漸漸地從沉默無話變成了你辯我駁。
雲伴鮮可以感覺到,沈復變了,不再是初識之際那個“唯妻是從”的他了。想想別家的相公,要是瞧着妻子心情不好,只會想着法子哄妻子開心,或者索性就不聞不問。可他呢,劍走偏鋒,一枝獨秀,竟變着法地激起她與他爭論的慾念,卻又始終張弛有道,從不讓“爭論”發展成“爭吵”。
“你這是在鍛鍊我的口才嗎?”
“不,我是在鍛鍊我自己的。”
是日,女子眯着眼詢問男子,結果卻得來了其一臉人畜無害的回覆。
雲伴鮮撇了撇嘴,沈復則噙着淡淡的笑意,將懷裡的水壺掏了出來。
“入秋了,天乾物燥,多喝點水。”
“不想喝。”喝多了就得解手,這荒郊野外的,連個茅房都沒有,她不喜歡。
“你看你嘴角都起皮了,不好看。”
“……”
片刻,雲伴鮮默默地接過水壺,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水,又抿嘴以殘存的水分潤了潤脣。
沈復旁觀了她這亡羊補牢的做法,頗覺好笑地勾了勾脣角。
約莫半個時辰後,雲伴鮮的預感果然應驗了。是以,她不得不沉着臉,讓車伕停了馬車,然後看也不看沈復一眼,起身就要往車外去。
“怎麼了?”偏偏這個時候,沈復還滿面不解地問她這話。
“出恭!”雲伴鮮咬着牙衝他翻了個白眼,就頭也不回地下車了。
實際上乃是明知故問的男子面朝其背影偷笑了片刻,便面色如常地跟着下了馬車。
“幹嗎跟着我?”於是,雲伴鮮很快發現了跟在後頭的男子,停下腳步回身問他。
“荒郊野嶺的,我怕你被人擄了去。”孰料,他竟擺出了一張生怕自己沒了娘子的認真臉,看得她眉角直跳。
“男女有別,不要跟着我!”
“可我們是夫妻啊。”
“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