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居點內的世界,是社會,還是文明,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身爲阿達民的自己一手策劃下,定居點高牆內的世界,其社會形態和莫須有的人類之文明,必然在事實上異化,而無法與自己意識中的“人類文明”保持延續。
如果從這一角度來講,事實上,從西曆1489年8月19日起,人類文明就已經開始消亡了。
文明的消亡,發生在不知不覺間,此前之所以沒有一點感受,無非是離羣索居、遠離喧囂所致,現在面對一大羣流離失所之貧民,進而意識到這些殘存者,便是人類的全部,危機感,就突兀涌上方然的心頭。
經歷過一場蓋亞大戰,全面核戰與管理員之內鬥,聯邦,乃至全世界的人口,究竟還剩下多少,二十億,十億,還是更少,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但更嚴重的,則是這些殘存的人口,也被迫脫離了一切既有模式,逐漸與文明相分離。
定居點內的世界,生活,暫時可以維持,秩序,也還說得過去,但這樣狹小的圈養空間,根本無法承載曾經的人類文明。
不僅如此,當眼前生活在定居點的這一批人,逐漸老去、離開世界,在狹小單調空間內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人,如果有的話,他們,又會有怎樣的世界觀與人生觀,能夠承載起曾經燦爛輝煌的人類文明嗎。
這一點,方然完全不表樂觀,他很清楚意識是環境的產物。
在定居點的環境中,意識,多少也能成長,卻難以長成與過去的世界中一樣。
進而,失去“人”這一基本組成單元的人類社會,人類文明,就會成爲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從蓋亞表面徹底消失,僅存些許含義不明的遺蹟。
思考一旦抵達這種層面,危機感之外,又平添了幾分緊迫。
拯救世界,拯救人類文明,原來並非只是成爲“那個人”之後,才需要去做,而是在一路跋涉的過程中,就必須得要加以考慮的難題。
時間緊迫,是的,但又要如何拯救呢。
將治下的一千萬貧民,放歸鋼筋水泥的叢林廢墟里,抑或是在大區內設置一大片保留地,建造城市,規劃鄉村,讓一切彷彿時間倒流般回到過去,然後向內填充足夠數量的人口,就好像在排演規模宏大的話劇,這些做法可以麼。
不試一試,就很難知道答案,方然卻馬上打消了這念頭。
且不談這一些手段,究竟是否行得通,單論釋放所有貧民、重建過去的社會,就完全違背自己剷除威脅、追尋永生的初衷。
永生,與人類文明,是對立統一的矛盾體。
這樣講未免抽象,總之,不論出於何種考慮,一個追尋永生的人,都既無法脫離人類文明而獨存,又無法承擔其所攜帶的巨大風險。
在此之前,方然的想法是拖延,暫時不去考慮這一無解的問題。
但現在,覺察到文明正在消亡,時日無多,他卻被迫得要採取措施,至少保存一些有實際意義的文明印跡,哪怕只是碎片也好。
如何保存文明的印跡,加入FSCIM體系,是一個現成的選擇。
不過這種工作,正如科技研發那樣,迄今爲止的計算機、AI都做不到,只能由人去完成。
人文藝術方面的研究,待到用時,概略查閱ASA給出的彙總報告,方然才意識到這一領域是怎樣的荒廢已久,人才,又是多麼的難尋。
不說蓋亞大戰之前,單從1489年8月19日之後,聯邦不復存在,豢養奴僕的頂層、有產者、統治階層紛紛斃命,爲其提供服務的奴僕們也被拋棄,繼而如水中的浮萍,在遍佈驚濤駭浪的聯邦大地上掙扎求生。
這些人文藝術領域的勞動者,在長期的被豢養中,失去了一切謀生技能、甚至艱難求生的勇氣,幾乎沒辦法熬過形勢空前惡劣的核戰後時代。
待一切塵埃落定、阿達民着手恢復秩序時,NEP大區的人文領域專家、學者,已經極其稀少。
ASA的統計數據,截至西曆1491年1月1日,遍佈東北太平洋大區的上千定居點內,一千萬出頭的貧民羣體中,具有人文藝術及相關領域從業經驗、或有材料佐證的人才,一共只有數千人。
不僅如此,這些聲稱具有專業素養的申報者,能力究竟如何,AI也無法準確判斷。
以方然的揣測,其中必然會有一些濫竽充數之輩。
除此之外,出於種種顧慮、考慮,上千萬貧民中應該也有一些人文領域的人才,沒有主動申報。
那麼還要設法將他們發掘出來。
一想到要應付這麼多事,本身已日理萬機,方然就難免煩躁。
但,現在不應付的話,隨着時間的推移,文明的印跡終將漸行漸遠,損失卻是無法估量。
權衡之後,方然先擬定命令,面向治下的一千餘萬貧民發佈徵集書,“出於保護、延續文明的需要,以優厚條件,徵集文化、藝術、歷史、社會等各領域的專門人才,以及一切相關資料”。
另一方面,對若干定居點提交的,所謂“民衆代表與阿達民見面商談”的要求,則乾脆利索的拒絕,並以《定居點行爲規範》作爲迴應。
商談,不論形式、議題如何,終歸都是沒有必要。
正如農場主不會與一羣羊坐下來,探討農場的管理,阿達民也無須在乎治下民衆的感受。
恰恰相反,作爲NEP大區的管理員,自己倒有必要爲定居點裡的民衆,制定規範,代替曾經的聯邦法條、道德等一切準則,以維持其運轉。
這種事,在全面核戰爆發前,或者僅僅是一年以前,方然都沒思考過。
但,不同於艱深晦澀的自然科學領域,人文社會領域,尤其是直接涉及社會運行、管理層面的法律、道德與體制,理解起來真的很容易。
不論曾經的御用專家、學者們如何搖脣鼓舌,憑藉簡單問題複雜化的本事,要將這水攪渾。
在方然眼裡,一切文字遊戲,也根本就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