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新的一天來臨。
無論你昨夜痛飲了多少美酒,哪怕醉得不省人事,連親媽都不認識了,在經過一夜的睡眠休憩後,便又會生龍活虎的重新迎向生活。
呂光也是如此。
他昨夜所受的傷,在經由藥汁浸泡了三個時辰後,一道道刀痕、鞭痕,竟已全部結痂脫落,肌膚光滑細膩的如初生的嬰兒般。
他的呼吸逐漸變得綿長,心跳強勁而有力,眼神也有了一絲若隱若現的光芒。
李三娘上上下下的朝呂光瞧了幾眼,展顏笑道:“謝天謝地,他總算是有了點兒生色,不像之前那麼呆愣無神了。”
白玉京長長的吸了口氣,道:“現在你總該相信我是神仙了吧?”
“信,我信。”
李三娘眼波流動,事實擺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只是她還有些疑惑,“阿京,你既然本事這麼大,爲何不親自去找尋‘九轉續命丹’?”
白玉京眸中有了笑意,“三娘,你聽說過和尚取經的故事嗎?”
“取經?”李三娘搖了搖頭。
白玉京緩緩道:“有些事情,過程遠比結果重要。只有經歷,方能明悟。”
李三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李三娘凝視着他,良久良久,臉上綻放出如嬌花般的笑容,“阿京,我不想隨你修道,我只想讓我兒子認我,孝順我。”
白玉京悻悻然道:“若要改變一個人的心,非得是朝夕相處,潛移默化的感化他。你兒子是世間最貪婪自私的人,他爲了自己的名聲,連親生母親都不管不顧,我幫不了你。”
李三娘眼含熱淚,“我不怪他,誰讓我曾經是一個人儘可夫的賣春女呢。”
花船上不時傳來動聽的樂聲和嬌柔的笑音,李三娘知道,這是兩位‘春姑娘’又在接客了。
清晨,江面輝映着萬頃霞光。
李三娘對鏡挽起如雲的秀髮,她眼角已有了魚尾紋,在走出門時,回首朝白玉京說道:“我老了,總有一天會死。可我實在不甘心兒子這般對我。”
李三娘哀聲喪氣的下了船,去往杏花巷。
今天的白津城格外熱鬧,處處張燈結綵,歡聲雷動。
原來是中州秋闈鄉試的第一名解元郎,正在跨馬遊街。
即便時值亂世,大周王朝風聲鶴唳,各大王侯逆亂叛國,爭權奪勢。
但武后依然遵照慣例,每年春秋兩試,招攬天下才學志士,遴選朝廷的棟樑之材。
今秋的鄉試,是數年來最爲盛大隆重的一次。
只因半個月前,大坤侯已上表呈書,願再次臣服於大周治下。
武后統一諸國的雄心偉願,已走完了第一步。
當然,這些跟李三娘都沒有任何關係。
她每天爲船上的春姑娘倒夜壺、洗馬桶,還不時得進城來伺候高大強。
她已經很累了,實在是沒有那份閒心,去想什麼家國大事。
更何況,她本來也就沒有家。
起碼兩個人才能算是一個家。
解元郎騎着一匹神駿氣昂的高頭大馬,皮毛白如冬雪,膘肥體健,渾身的肌肉宛如白玉雕琢而成。
李三娘踮着腳尖,老遠就瞧見了那位騎在馬背上,滿臉盪漾着春風的年輕公子。
李三娘心裡咯噔一下。
是…是,這位風光無限的解元郎,居然就是我的兒子!
鑼鼓喧天,喝聲開道。
解元郎高坐在馬鞍上,一身鮮紅的錦袍,星眉劍目,豐流倜儻,氣質溫文爾雅,面帶微笑,平易近人。他正朝着四周圍觀的人羣,拱手示意。
他目光如炬,已然看見在擁擠的人海里,有一位姿色姣好的美婦。
解元郎裝作沒有看到,馬蹄輕快,繼續向前走去。
“兒啊!我的兒!”
李三娘回過神來,雙腳一蹬,奮不顧身的撲在馬前。
解元郎臉色變了變,吹拉彈唱的樂聲戛然而止。
“哪裡來的瘋婦!誰是你的兒,睜大你的狗眼,這是今年秋闈大試的第一名!”早有一人厲聲喝道。
圍聚在街道兩側的人們,有眼尖好事的販夫走卒,大聲議論道。
“咦,這不是迷津渡口那條花船上的李三娘嗎?”
“三娘真是年紀越大,越有風韻啊。”
“嘖嘖,這娘們兒,打扮的花枝招展,越來越騷了。”
“噓,小點兒聲!西郊的高大強是她的姘頭,待她極好。”
解元郎臉色更白,強自鎮定道:“來人,給我哄走這潑婦。”
李三娘竟渾然無懼的抱住了馬腿,不依不鬧的喊道:“兒啊!五年來,爲娘每月都將攢下的銀兩寄到洛陽城,你爲何連一封信都不給我回?!”
“滾開!這婦人瘋了。”
“滾!”
“滾!”
“滾!”
跟隨在解元郎馬後的差人,聲色俱厲,罵聲連連。
“難道這解元郎真是李三娘那失散多年的兒子?”
“不會吧,賣春女也能教誨出這樣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聖賢子弟?”
“可我聽說,李三娘早年間的確生養過一個孩子。”
“咦,這可奇怪了,天底下哪有兒子不認自己老孃的。縱然她是個骯髒低賤的賣春女,可該認也得認啊!”
解元郎耳聽得周圍人羣議論紛紛,他眸中寒煞,怒聲道:“瘋婦!鬆開我的馬,再不滾,休怪馬蹄無眼了。”
“兒!我的兒!爲娘好生傷心啊!”李三娘聲嘶力竭的哭喊着。
解元郎縱聲高喊:“駕!”
馬蹄重重的踢在李三娘的腰上,她整個人猶如斷線的風箏,飄飄悠悠的橫飛出去三丈遠。
解元郎冷哼一聲,輕蔑的瞥了眼跌落在地的李三娘,轉而笑容滿面的道:“瘋婦鬧事,各位鄉親父老無需生有芥蒂。來人啊,看賞。”
銅錢嘩啦啦作響,滾落在地。
種種非議之聲也瞬即停止。
所有人都彎下腰,忙着去撿解元郎的賞錢。
金錢一旦作響,壞話也便會煙消雲散。
遊街的隊伍,從李三娘的視線中慢慢消失,直至無蹤。
有人伸手扶起了李三娘。
李三娘忍着腰間傳來的劇痛,驚訝道:“阿京,你怎麼在這裡?”
白玉京正高深莫測的笑着。
李三娘頷首道:“我差點兒忘了,阿京你是神仙,自然是無事不知,無處不在。”
李三娘嘆了口氣,垂淚道:“阿京,扶我回去吧。今天我不去杏花巷了。”
白玉京和李三娘回到迷津渡口後。
呂光竟拎着一柄銀光凜凜的長劍,架在一個人的脖子上。
在這最底層狹小的船艙內,此刻站着四個人。
李三娘呆了一呆,滿目悲傷的道:“兒啊。你爲何不認我?”
那位本該正在跨馬遊街的解元郎,此刻卻置身在呂光的利劍之下。
解元郎雙目一凝,射出寒光,冷哼道:“呸!你這污濁不堪老婊子,想做我的娘,做你的清秋大夢吧!”
解元郎不愧是一位飽讀詩書的有才之人,罵起自己親孃的話,聽來是那麼的振振有詞,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理直氣壯,壯發衝冠,冠冕堂皇。
李三娘目中涌出淚水,哭泣道:“我的兒,爲娘當初是迫不得已啊,可自從生了你以後,爲娘再也不曾……”
“閉嘴!”解元郎慷慨激昂的喊道,“那位高大爺呢?只怕你每月給我寄來的銀兩,都是他給你的嫖資吧!”
啪!
解元郎白皙的臉龐上登時出現了五個纖細的指印。
李三娘的手在顫抖,心在流血!
她滿面淚痕的啜泣道:“你,你……高大爺是你親爹啊!”
解元郎一口血水混雜着濃痰,吐在李三娘的臉上,“呸!我就算死也不會認你當我的娘。我想要榮華富貴,名滿天下,有你這麼個賣春女當娘,將會是我仕途的污點。”
白玉京嘆息道:“你實在是太貪心了。你可知道,你的母親,是多麼偉大的一位母親。”
李三娘哭喊着道:“從此以後,我李三娘再也沒有你這個兒子!”
她說着話,竟一把握住呂光手裡的劍,用力一拉。
嗤的一聲輕響。
解元郎的脖頸被劃出一道缺口。
鮮血飛濺而出,他的呼吸立刻停住。
李三娘居然親手殺死了自己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兒子。
但這時她卻已不再流淚,她的臉上竟浮出笑容,彷彿是卸去了沉重的枷鎖,整個人變得輕鬆許多。
呂光突然開口說話,一字字道:“他的確是一個很貪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