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七十二個心懷濟世救人仁心的長生殿弟子,仿似魚入大海般,向天下十九州的各個角落,遊弋而去。
他們每個人的道境或許算不上何等高超,然而呂光卻對這些弟子的未來,充滿了信心。在這人人獨善其身的亂世之下,像他們這樣慈悲度人的修行者,已是很少。
苦海無邊道爲舟。
衆生若要到達彼岸,超脫輪迴,免受浩劫之難,如今也只有修道這一條路了。因此,呂光相信這一衆身負重要使命的弟子,定能盡心竭力的完成此事。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河川冰封的面積也越來越大。
自兮來谷到京城洛陽,這一路行來,滿目荒涼之色,甚至連洛水河的某一段都已出現乾涸的現象。
回到京城後,呂光第一時間前往白馬書院,看望了馬識遙。
如今‘天上人’已離開太虛幻境,返回天宮,縱然他早有佈置,留下馬識遙來幫助呂光興復道門,但靖道司以及八大修真宗門的力量,依舊龐大驚人,照目前形勢來看,只怕短時間內,是無法顛覆大周王朝的。
馬識遙身爲天妖,雖說是天上人的坐騎,然聲名卻只在東海龍仙之下,近些年他一直駐守在白馬書院,誦經修道,明悟道心,其境界幾已和呂光不相上下。
所以,他和呂光之間的對話,往往很短,很直接,很言簡意賅,但卻又總能一針見血,直達要害之處。
呂光走進舊書樓,來到二樓,看着盤坐在一張蒲團上的馬識遙。
老馬的妖身本體雖是一匹白馬,但他卻很討厭白色,恰好今日呂光穿了一襲月白色的長袍,所以他此刻很不耐煩的說道:“俺知道你想問什麼,俺只告訴你一句,桃花源地的這張春秋古圖,並不完整。”
呂光愣了一下,隨之微笑道:“此事我早已知曉。”
老馬挑了挑眉,道:“說,還有何事?”
呂光笑了起來,無奈的嘆了口氣,不想數年未見,馬識遙卻仍是這副臭脾氣。他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鄭重至極的說道:“我在桃花源地之內,遇見了一尊天魔。”
馬識遙很聰明,僅僅從這一句話中,他便捕捉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桃花源地,有可能已被域外天行者捷足先登。
“誰?”老馬只說了一個字。
呂光低聲道:“這尊天魔並非是由天行者所控制,而是巡天使!”
老馬猛地站起身來,雙眉微顫,神情嚴肅的說道:“他們現在何處?”
呂光眉頭緊鎖,道:“他們的神通實在是匪夷所思,我歷經險境,才從他們手下逃出生天。至於他們後來的行蹤……”
老馬恨鐵不成鋼的道:“枉你還修煉了‘潛淵縮地’之術,你不會悄悄跟蹤一下他們!看看他們此番降臨太虛幻境,究竟有何目的。”
呂光搖頭道:“單單一尊天魔,就已經夠難對付的了。這兩位巡天使不同於童子命和唐奘大師,他們乃是修真者。”
老馬驚道:“修真者?”
呂光點了點頭。
老馬沉吟良久,卻沒說什麼,眼神漸漸變得冰冷如霜,面帶殺機,就像當年天上人離開他的時候那樣。
呂光憂心忡忡的說道:“警幻星君有言,外界之人不得插手幻境諸事,而今‘天宮’卻派出巡天使三番兩次下界,破壞我佈道天下的大計。”
老馬忽然笑了,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要擔心,我家主人不會丟下你不管。況且,你的背後還有白骨星君與懸天鏡。再者,你已覺醒真靈,脫離了此界規則的束縛,由虛入實,得窺大道。天宮是絕不會放棄你的。”
呂光不解道:“那爲什麼巡天使屢屢來找我的麻煩?”
老馬眼睛慢慢眯了起來,道:“按說你在天宮諸位星君、大聖的眼中,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到底是什麼人想要置於你死地,俺是越來越好奇了……幸好那些藏在暗處的人,現在還不敢光明正大的殘害你。巡天使就交由俺來對付吧!”
呂光道:“好!如此甚好!”
老馬道:“至於另一半春秋古圖……”
呂光截口道:“天山。”
馬識遙怔了怔,而後哈哈大笑道:“原來你都已知道了。”
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
大周,天授十七年,立冬。
距星隕、日墜大劫降臨,已過去三年之久。
持續了幾十年的諸侯混戰局面,在今時今日,終於停止。末日來臨,天下卻難得的能一片安定,除了西秦三州、東齊二州,其餘十四州,皆已重新臣服在武后的統治之下。
有時呂光不得不佩服這位治國極爲優秀的武后,在這般嚴峻的情況之下,她仍然能做到讓黎民百姓不生出叛亂之心。
只是那位曾被呂光斬斷一條胳膊的週三太子,再也沒有人見過,很多人都懷疑他已經死去,哪怕連生活在皇宮裡的人,都是不曾再聽聞過此人的消息。
皓月高懸,洛陽城卻冷如冰窖。
空中飛舞着雪花,自從沒有了太陽之後,彷彿一年四季都變成了冬季。纔剛剛立冬,天地間便已飄起了鵝毛大雪。
就在呂光走出白馬書院的時候,一個黑影忽然從大門的左側,朝他衝了過來。
呂光雙目一凝,卻見來人身輕如燕,腳尖點在雪地上,一掠數丈,眨眼間便已飛到他的身前。
“是你!”呂光定睛觀瞧,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個突然斜刺裡殺出的黑衣人,赫然是消失多年的大週三太子。
嗡!
一道龍吟似的劍鳴聲,拔地而起。
地面的積雪,應聲而動,向半空中升騰飛起。
無數道凌厲而又兇狠的劍氣,瞬間籠罩住了呂光周身各處。
幾十道劍芒登時出現在呂光眼中,寒風乍起,飛雪飄零,彷彿每一片雪花,都已變成了一柄吹髮可斷,削鐵如泥的寶刀。
唰唰唰唰!
週三太子手握劍柄,身體似乎沒有動過,實則已然是揮出了上百劍。
呂光厲聲喝道:“神光護體!定水神針,急急如律令!擋!”
叮叮鐺鐺!
剎那間,一陣清脆之極的金戈撞擊音,在空寂無人的街道上,響徹開來。
呂光一個呼吸間,神魂出竅,附體驅舞,居然是擋住了週三太子這狂風驟雨突如其來的一擊。
週三太子的劍,沒能在呂光身上留下哪怕一道劍痕。
這是他苦修多年的劍術,是他忍辱負重向劍無涯所跪求學來的無上氣功!
他蟄伏三年,臥薪嚐膽,卻依舊拿呂光沒有半點辦法。
這事實上已是他最強的一劍。
呂光白衣勝雪,站在白馬書院的正門口,甚至連雙腳都不曾挪動一寸,便已然是舉重若輕的擋下了週三太子這一劍。
週三太子的臉上顯出一道細長的血痕,他慘嚎一聲,頓時跌坐在地。
定水神針,神出鬼沒,傷人於無形之間。
週三太子再一次體會到了道術的可怕。
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絕望過。
三年時光,他認認真真的努力修煉氣功,他本以爲今日能一雪前恥,以報斷臂之仇,沒想到,最終卻仍是慘敗收場。
兩道星狀劍光,迥然各異、大不相同。
一道其上瀰漫着絲絲熱氣,如熔岩中的火石,飛過之處,焦土滿地,草木烏黑成碳;另一道其上包裹着滴滴金色油脂,彷彿滾燙油鍋中炸至金黃的酥餅,劍氣有形,快速劃過數丈,中間滴落而下的金油,使得整片山地坑坑窪窪,平凹不整!
“狂妄,只此一招,還敢口出惡言!”
代萱眉羽衣飄蕩,身姿亮麗,駕着秋風向後方暴退數丈。
呂光趁此罅隙,急忙向發呆的蘇韞影說道:“我們走!”說罷挪動雙腿,奈何胸膛疼痛不止,無法奔跑向前。
久久未回過神來的蘇韞影,依然震驚於週三太子那神乎其技的‘劍法’,呆呆的說道,“
我與他一比,真是天壤之別……”
“表姐,勿要長他人志氣,感嘆思慮。我雖不甚懂,但也知道勤能補拙的道理,況且表姐聰慧穎悟,那人也不知是經歷了怎樣奇遇,方在這般年紀,有如此本領。”呂光被蘇韞影攙扶着,行走如飛,腳下不停,眨眼便看到一羊腸小徑,心知這是出山捷徑,心情開懷,低聲安慰着失落的表姐。
但呂光還有後半句話,未曾言明,這週三太子厲害如斯,更是大周王朝的太子,與他結下仇怨,並且還是不死不休的大仇,這讓呂光擔心中也摻雜幾絲激動。
呂光右手緩緩摸向胸口那塊凸起的地方,心中迫切的想要看看,那鑽入胸腔的蓮子,到底與那一閃而逝的綠光,發生了怎樣的交集?
或許一切都將因此而改變!
週三太子目光毒辣,異常鎮定,循着呂光二人逃走的方向,便急遁過來。
嘭!
喀嚓~~嚓!
可結果未像他所預料的那般,身形飛速升起時追上蘇韞影。卻感覺身體好似是撞在一塊無形的玻璃上。
光幕經此一撞,碎裂萬份,發出刺耳難聽的破損聲。
只見代萱眉拋卻手中佩劍,撒向空中,斷爲兩截一長一短的劍身。
一截長劍其身如虹,七彩流溢,旋轉不停,周身盪出千朵劍花,恍如彩虹劃過,勢如驟雨,向週三太子疾速射來,似乎是馭電而至,炸響不斷。
另一截短劍,其上寒冰凝動,冷意煞人,劍身倒轉翻騰,划着圓圈,上下飛舞,散發出一圈圈盪漾着冰寒之氣的光罩,向週三太子前進的地方,呼嘯而至。
電光耀射,晃得週三太子睜不開眼,照的山峰日光消隱!
寒氣逼人,使得週三太子金甲頓時結冰,重似大山,難以動彈。四周山林更是被剎那間冰封凍住,一派寒冬景象!
“啊~~!這是……‘一氣動山河’!”週三太子失聲呼道。
一氣動山河,山水唯我令!
勢如氣吞霄漢,不勝壯觀。
劍花飆旋不停,轉動期間,以飛雲遊蕩之姿,翩翩起舞。
由‘花心’中散發出的無窮無盡劍氣,織成一幕碩大的劍網。
由天穹直落而下,罩在週三太子頭上,待那短劍中如洪水瀉閘般的寒氣鋪天蓋地向週三太子涌來之際,霎時整個山峰,冷意侵人,秋景盡失。
一朵朵猶在綻放的豔花,其上轉瞬便覆滿寒露;一棵棵欣欣向榮的岑天巨樹,眨眼間就白雪皚皚;一條條流水潺潺的淺溪,霎那間便堅冰覆蓋,令人膽寒!
呼呼~~
北風狂吹,肆虐在天地間的每一寸角落,似乎生生的要把人間秋日給趕走。
天象變動,週三太子紋絲難動,難以抑制心中驚愕。
眼前此景,一派隆冬臘月之氣象,冰封百丈,雪降大地。
代萱眉長髮飄動,兀自盤旋在半空中的兩截斷劍,經由她雙手虛抓,就急速飛回了她兩掌中。只見其身影纖柔,佇立在天地風雪中,宛如廣寒仙子,讓人心生愛戀。
不過站在近處的呂光與蘇韞影二人,卻清楚的看到,代萱眉並不像外表上所看到的那樣毫無變化、風輕雲淡。
她頭頂揮發着如蒸籠般的騰騰熱氣,只因在四周寒意流蕩下,顯得不太真照。
若不是親眼得見,呂光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修真者竟有如此威能,居然能改變天地氣象。
觀此盛景,直如某位畫師的臨陣揚灑,丹砂成雪、靛青化風,成此奇畫!
急促的呼吸聲,夾雜在風雪聲中,使人聽來格外的清晰。
“這一招厲害則以,只是看她似也難以爲繼。表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下得山去,再做打算。”呂光心知表姐對‘神女峰’有情有義,不忍不敢也不甘就這樣名聲受累的離去。但呂光又眼見代萱眉像是因爲剛纔施展出的那式奇招,而身體不適,他便想趁她有病,速速離開。
咯吱——咯吱!
踩在雪上,發出一連串的腳步聲。
積雪真實不假,這令越走越慢的呂光感覺更是奇怪了。
雪從何處來,風由何時起,氣從哪裡發?
怎麼代萱眉把斷劍擲向空中,就能引發如此奇景?
呂光說到底也只是一個稍微比常人聰明幾分的普通人,他雖是經歷了諸般奇事,但未入真徑、道門,又怎能明白其中道理原委呢?
故而心中所嘆,更加深了他求道悟真的決心。
“好你個代萱眉!不枉你閉玄關、赴北海的艱辛經歷。這招‘一氣動山河’雖只摸到稍許皮毛,但對敵聖人之下的所有真者,乃是能立於不敗之地了。不過……”週三太子話未言明。嘣——!
突然一聲聲爆裂的炸響,飛揚在山峰間。
碎冰如一粒粒鋼珠炮彈,轟然向站在遠處的代萱眉周身襲來。
鐺鐺~~鐺!
冰渣被密不透風的劍雨擋住,代萱眉劍勢不減,透過無數玄冰,兩截斷劍飛擲向落在地上的週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