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輕柔的灑在每一寸土地上,就連河中的游魚彷彿也被這柔和的光線吸引住了,一條條爭相躍起,蕩起層層水花。
呂光已好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寧靜安逸的生活,這時倒也心生雅趣,樂得自在。即便他明明知道,現在所發生的一切,皆是本心幻境,但這也無礙他的心境變化。
在臨近河岸的空地上,站着一位身形筆直,宛似青松挺立的中年人。
這人的神情異常剛毅,他目光逡巡,掃視着眼前的一衆少年,頓然說道:“你們都是我呂家未來的希望,要想保護親人、揚名立萬,成爲族長那樣的大人物,就一定要刻苦鍛鍊,讓身體生出氣質!”
寂靜空曠的河邊,旋即響起一羣少年響亮的回答。
中年人對少年們朝氣蓬勃的態度,似是比較滿意,然而聲音卻依舊冷漠:“好,很好!散開,各自鍛鍊。”
就在他這句話剛說完準備轉身離開時,短暫靜謐後的河岸陡然傳出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是一個人咳嗽的聲音,聽來呼吸急促,彷彿身體很是難受。
中年人聞之眉頭一皺,望着站在最後一位的那個少年,眼中升起幾絲惋惜之意,低聲喝道:“呂光!你大傷初愈,我讓你在家好好休息,爲何不聽?”
“雲霆叔叔,呂光他,他好像咳出血了!”
一個矮矮胖胖的少年,舉着肉乎乎的小手,一臉怯懦,但聲音卻是清晰異常的響徹在衆人耳邊。此話剛一落地,場中的氣氛便喧鬧的好似河水中躁動的游魚。
“咳出血了?別是什麼癆病吧,真是個病秧子!”
“噓!小聲點,聽我母親說,是傷了五臟六腑,體入寒氣,一輩子都別想康復了。”
“什麼?那他還怎麼成爲煉氣士……可惜啊,若非那馬賊之事……”
“他一直都是我們這些人當中的翹楚,天行者九層,層層如山。他僅用三年不到的時間就進階到天行者第七層了!”
“那又如何?哪怕他以前把衆多宗家弟子都壓在身後,可現在嘛……嘖嘖……”
議論聲此起彼伏,其間還不時的夾雜着幾聲大笑,但全都一一傳入了呂光耳中。
呂光的臉色有一種不自然的白,一襲青衫的他在晨陽秋風的洗禮下,顯得卻是那麼的孤寂而清冷。
少年把捂在嘴巴的右手緩緩的垂放在腰間,掌心的幾滴血珠,在陽光的照耀下,愈是顯得腥紅奪目。
他微微的擡起頭,嘴角上翹,臉上不經意的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然而他的眼神卻清澈而乾淨,像是一棵不染淤泥的青蓮,遺世獨立。
少年與周圍的一切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惹人礙眼。
“當初喚我爲少年英雄,如今卻是人見人嫌的病秧子……”
呂光哂然一笑,心下暗歎,他的目光穿過這羣少年,越過那位身形高大的中年人,落在了一片波光瀲灩的呂水河上。
“住口!”
被那肥胖少年叫做雲霆叔叔的中年人,在看到呂光失落的神情後,似是再也難以按捺住心中的憤怒,臉色鐵青的怒聲喝道!
身爲呂氏家族分家的護衛總長,他渾身上下自然逸散着一種與之俱來的威嚴。
少年們所發的聲音,在這怒聲呵斥之後,便恍如一個漸漸放完的屁,轉瞬消逝無蹤了。
中傷他人的話聲,也就好像一個臭屁。
雖然傷人的話說過就完,可那些語意中所蘊含的諷刺和奚落,卻是跟消失的屁聲毫無兩樣,都是那麼的“餘音繞樑”。
呂雲霆這聲雷霆萬鈞的怒斥,使得一衆少年的聲音立刻變爲了心中的呢喃細語。
“當日若非呂光力敵羣賊,拼着重傷,傷了那馬賊賊頭。就憑你們,豈能活命回來。”
呂雲霆的聲音低沉而陰冷,但場內的衆人卻都是聽得清清楚楚。
他頓聲再道:“族人團結,方能禦敵外侵。你們莫非都把族規給拋之腦後了?”
“弟子不敢!”
衆人頭顱一低,悶聲答道。
“哼!此事族長還沒定奪,你們便敢非議。剛纔是誰出言議論的,全部去向呂光道歉。”呂雲霆冷哼一聲,面色肅然,冷冷的看着眼前的這些族中弟子。待看到最後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後,他的眼神倏然一柔,誠懇的問道,“呂光,你還好吧?”
秋風颯爽,身形略微單薄的呂光,在晨風間饒過衆人,邁步向前,走到中年人的身邊。
“我沒事。”
即便有事,也不能說出來!
這小小的少年心中哪怕有着無盡的痛楚,也不向人開口訴說。更何況在這些少年的面前說起那些痛苦來,也只會讓他們在背後的嘲笑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雲霆叔叔,大家也是無心之言,這道歉我看就罷了。”呂光站在中年人身前兩尺不到的地方,面容平靜的說道。
呂雲霆直視着這少年的眼睛,從那黑白分明的眼瞳中,他看到了一種難以莫名的憂傷,那眉宇間異於同齡人的成熟感,深深的震撼了他的心靈。
他猛力的吸了一口大氣,目光迴轉,向着其他少年,冷然說道:“今日晨練到此結束,解散!罰你們回去反省己錯,抄寫族規一百遍!”
此言一出,衆人就形如鳥獸散,登時向各處紛亂跑去。
適才還聲浪喧譁的河邊,轉眼就空寂落寞下來。
唯有那在岸邊席地而坐的一個身影,被晨光緊緊的環抱着。
呂光目視前方,坐在岸邊,雙腿悠然的來回蕩起,泛綠的河水從他腳下潺潺流過。
呂雲霆回身望着呂光的背影,目中露出深深的擔憂,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真的就沒有辦法了嗎?”
呂光收回投向河面的目光,也不回頭,只是淡聲問道。
這句話也不知他是在問呂雲霆亦或者是在問他自己。總之那話語間的失落,卻是溢於言表的。
“你的身體受此重創,五臟六腑生機不再,加以休養後雖然與常人無異,但想要成爲煉氣士,實在是難如登天。”
這比黃金還真的話語,進入呂光耳中,卻讓他內心更起波瀾。
“你也不要氣餒。數年來你爲家族立下了不少功勞,即便因爲此次的事情,功過相抵。可有英雄這個名頭掛在你身上,想必你定能平安的活下去。”
“英雄?但我這個英雄明日卻要去接受族規的審問!”呂光的胸膛起伏着,彷彿其間有一股怒氣。可他的臉色仍舊是平淡不驚。
呂雲霆聽着這冷淡的語氣,不禁是五味瓶打散在心中,滋味萬千,思緒紛繁。
往日那活潑開朗的少年,自從傷愈甦醒以後,就好像是變了一個人似得。每日都形同石像端坐在河岸邊,與那年紀極不相稱的成熟在他的身上漫溢升騰。
呂雲霆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不禁火氣竄出,大聲吼道:“呂光!你在自暴自棄!”
這句話他像是已壓抑了許久,在噴薄而出之後,他整個人都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呂光沒有動,晃盪的雙腳也立刻停止不動,甚至連凝視着遠方的目光也馬上如冰凍一樣。
“你曾經是我最爲驕傲的弟子。每一個分家弟子都嫉妒你,羨慕你,崇拜你。我呂雲霆二十三歲才步入煉氣一境,而你僅僅在十五歲時就達到天行者第七層,只差寸步之遙,便可進階煉氣。”
呂雲霆神色動容,因爲太過激動,說話的聲音竟已是有些顫抖。
呂光聲若蚊蠅的說道:“對。他是一個天才,更是族人們的英雄。可惜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你就是他,他只是你的過去!”呂雲霆耳聰目明,儼然是聽到了這句低語。
呂光聞之神色懵然。
當頭棒喝!
這句話似是把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般的呂光給打醒了。
片刻後,他猛地回頭,昂首挺胸,望向前方的目光裡深藏着無盡的熾熱,大聲說道:“對,是我!”
呂雲霆看到自己的話起到了作用,心中升起幾縷欣慰。
最起碼這少年已有了生氣,已對未來重新燃起了希望。
人,並不怕身體受到創傷,最怕的就是心氣衰竭,心死如燈滅。
“你要振作起來,況且也不一定就沒有辦法,只是在我們呂水城這個小地方,我沒有辦法而已。”呂雲霆看到少年恢復了一些同齡人所特有的朝氣,不由得心神也鬆弛了下來。
呂光心情開懷,似是被這雷鳴笑聲也給感染了,脣角升起一絲笑意,喃喃自語:“沒想到,在這個世界上的十五年,竟只是太虛幻境的十五天。”
他凝望着河對面那彎彎繞繞飄散在空中的炊煙,面色一片堅毅篤定。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嬌柔的呼喊:“呂光,吃飯了——”
翌日清晨,萬物在第一場秋雨的洗滌後,顯得越加精神抖擻,青翠欲滴。
吱呀呀——
呂光推門而出,一眼就望見了那站立在秋晨中的一個女子。
“走吧。”
呂光率先邁步,走過她身邊,打開籬笆門,向前行去。
那女子踩着碎步,過於肥胖的身軀,使得她緊走了片刻,纔將將跟上呂光步行的速度。
二人一前一後。
雨後的清晨裡,微風輕撫,一種“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壯烈情景躍然而現。
穿過河岸寬敞的草地,登上一座拱形的石橋,又走過幾道迴廊、數個花園,再攀過一座山丘。二人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纔來到一個青石砌成的廣闊場地前。
這裡跟來路上的靜寂安和迥然不同,此時此地早已是人滿爲患、人聲鼎沸,大有一種繁盛熱鬧之象。
呂光站在進入廣場入口處的石階上,極目遠眺,但見這廣場上直有數百人衆,不由得嗤笑一聲:“爲了我,這陣仗還真是不小。”
“哼,你還有心思玩笑。你以爲他們真是爲你而來?”
旁邊的女子看他一臉輕鬆、滿不在乎的模樣,心中立時升起一陣無名肝火。
人聲此起彼伏,隱隱聽來,他們似是在議論着什麼。
“宗子的嫡長子這次因那呂光受傷,已成了殘廢之軀。連宗子能不能順利繼任爲族長,恐怕也是個未知之數呢。”
“依我看來,宗子歷來受族長寵愛,況且宗子膝下,除長子外……”
“呸!宗子都還沒有真正繼承族長之位,他的嫡長子如今已成廢人,試問他如何越過禮制,再接任族長大位?”
“唉,爭來爭去,這族長之位也不是我們分家所能苛求的。就只是可惜了那呂光……”
呂光拾階而上,雙腳纔算踏上了這青石鋪就的廣場上。
僅見塊塊青石毫無縫隙的對接在一起,地面平滑如鏡,萬分堅硬。
“他來了!”
也不知是誰疾呼了一聲。
那些聚在一起,三五成羣的人們,旋即停下了嘴中的議論,竟是一齊轉頭向站在廣場邊緣的呂光望去。每個人的眼中都閃現着一道精光,呂光就彷彿是站在無數盞燈下那令人豔羨仰慕的英雄。
但是細細看去,從這些人眼中所流露出來的卻淨是一種嘲諷笑意。
呂光沒有理會他們不善的目光,擡起頭來,直接是把視線放在了那在晨陽映射下熠熠發光的四個大字。
“呂氏宗祠!”
以呂光的卑微身份,本來是不能進入此地的。
如非族長召見,他是絕對不能擅入這呂氏一族心目中的聖地的。
被衆人以異樣的眼神看待着,儘管呂光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但他表面上卻仍是盡力裝作一副風輕雲淡不苟言笑的樣子。
“他們畢竟還是把我當成一個外人。”
呂光受人矚目下,心中升起無止境的悲涼。
“分家之子,呂光入祠。”
正當四下靜寂無聲,衆人緊緊盯着呂光之時,但聽一聲清越叫聲響徹開來。
站在呂光旁邊的肥胖女子,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展顏笑道:“去吧。男子漢大丈夫,勿讓他人看輕了。”
“嗯!”
呂光鎮定下來漂浮不定的心思,既來之則安之,頓時一種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勢從他身上冉冉騰起。
呂光從人羣中直行向前,似乎是被他身上逼人的氣勢給震懾住了,聚集在廣場上的人們,竟是不自覺的讓出了一條兩尺來寬的道路。
呂氏宗祠,乃歷代呂家族長壽終正寢的存身之所,平日也是商量族中重大事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