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村四周的田野和草灘中的任何一個墳冢都是人們花錢請風水師精挑細選的分水地,因此別說是叫人們移墳(將以前的墳冢重新移到別的地方)了,對於一些有講究的人而言,即使隨便拔掉他們家墳冢上的一株草或是往上面投擲塊小石頭,都會被他們指責說罵個沒完沒了,就連不懂事的孩子們乾的也不例外。前幾年清明節,有住在縣城多年的一家人開車回來上墳,買了不少祭品和燒紙,燒完紙離開後突然又返回來,說是把一個數千元的老式煤油打火機落下了。返回去時竟然發現有個提了袋子的人正撅起屁股在墳上撿祭品。那家人立刻大呼小叫起來,正撿的入神的人被這背後的喊聲嚇得坐在了地上,連逃跑的念頭都沒了,他就是村裡的牧羊人。那家人一擁而上把他連拉帶扯到附近的田地裡,指着他大聲數落說罵得引來很多其他上墳人的圍觀,多數圍觀的人們並不覺得牧羊人可憐,反而認爲他活該,誰叫他搶吃死人的東西,又在人家的墳冢上踩來踩去的。最後那家人商量決定叫他買些燒紙和祭品,跪在墳前磕頭認錯才了事。自此,人們上墳時不敢把祭品原封不動地留在墳冢上,而是全部撕開打亂(撿供品的人如今也變得挑三揀四起來,不僅專找闊氣人家的墳冢,而且只撿原封不動的祭品,像麪包、香蕉、沒開蓋的罐頭等等,即使如此挑剔,依然收穫頗豐,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幾天撿來的祭品就夠他們大半個月的乾糧)了,寧可在外人眼裡落個小氣的名,也不願有外人在他們家的墳冢上動手動腳。一些更加講究的人們總會在上墳時帶把鐵鍬和掃帚,上墳時不忘將墳冢的四周掃掃,把有洞或塌陷的地方填平拍實,像是修理房屋一樣仔細。
元宵節過後沒多久,已經確定用不了幾個月就會鋪天蓋地之勢地建煤場、修公路、鋪鐵路等等項目,而且但凡在範圍之內的田地將一律被佔用。由於村裡的墳冢分佈零散,所以不論這些項目是在哪個方向哪個位置,都會覆蓋很多墳冢,這就意味着村人們不得不移墳,可算是村裡前所未有的一場大災難,卻也是一次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宇飛父親等一幫人都知道移墳的事非同小可,可大興土木更是天大的事,於是他們天天夜裡呆在村委會的一間小屋子裡開會,而且每次開會的時間比過去完完整整看一場大戲的時間還要長。期間,看村委會的大關爺不得不滿滿倒掉三大煙灰缸的菸灰和菸屁股。雖然屋子開着兩扇窗戶,卻從外面看仍然像快要着火似的,所以那個參加會議的唯一的女人阿蘭每次都被嗆得捂着嘴咳嗽,還不斷地用手帕擦拭眼淚。會議內容並不是在移墳和項目間做出選擇,而是直接討論如何儘快如“其”所願地移墳。第一次會上有兩個人小吵了一架,原因是需要移墳的那人對移墳有所顧慮,而不需要移墳的那人對移墳不在乎,在他倆爲“你怎麼樣那還非得別人怎麼樣,別人怎麼樣你也非得怎麼樣”的話吵得不可開交時,看夠了熱鬧的宇飛父親拍桌吼道:
“不要鬧了!你們不需要移墳的馬上出去照我剛纔說的話去傳,讓更多的村人有個思想準備,後天趕在晚飯點讓我們選定的他們各家(需要移墳的人家)中年或年輕人來這裡開會,而不是老年人。當然,楊大媽除外。那些對移墳沒問題的人就不用去管,而有問題的讓他們說問題,或許沒問題的會幫我們擺平那些有問題的;若是有問題的當中還有很少個別的,我們同樣不用去管。你們誰需要移墳的,等開完大會後馬上帶頭移墳,我會額外補償你們的損失。其實,我們也不願意這麼做,而是被逼無奈纔不得已這麼做,因爲我們面對的人要麼是……”
等宇飛父親說完了,吵架的那兩個人也只顧點頭。
後天,也是今天。就在人們準備吃晚飯的時候,那個被封存了好幾年的大喇叭突然吱吱呀呀地響了一會,還傳出咳嗽聲和喝水聲,這時在家裡聊天的不聊天了,看電視的把聲音調低了,吵架的暫時安靜了,爲了聽得清楚些,有的打開了窗戶,有的走出屋子站在院裡,也有的跑到大街上,個個豎着耳朵仔細聽——“社員們,社員們,凡是念到名字的立刻來大隊院開會,沒念到名字的不要來,大家都聽清楚了,宗大明、宗大明,宗先峰、宗先峰,高海,高海……”,在大喇叭念名字當中,已經有離得近的人來到大隊院裡。幾支煙的工夫後,大部分被唸到名字的人都來了,有的靠牆站着,有的在大門口蹲着,有想進屋子卻被大關爺攔住的就站在屋檐下,三五一夥聊天的、抽菸的、嗑瓜子的,其畫面倒好像是十幾年前來大隊院看黑白電影時的情景。大概半個小時後,院子裡的大燈突然亮了,宇飛父親和阿蘭等人走出屋子,四分五散的人們一下子合攏過來。宇飛父親遞給阿蘭那張名單叫她開始點名,並叫另外幾個人整頓現場秩序,還叫大關爺到大門口守着。儘管點完名後還差兩三個人沒到,但宇飛父親已經開始喊話了:
“我今天叫大家來這裡,就是想跟大家說說移墳的事。其實包括我在內,我也不願意這麼做,我們大家都怕移墳時動了祖墳的風水。是啊,我們都認爲祖宗的風水好,可作爲家人和後代的我們真的過上好日子了嗎?從我們的老祖宗到現在,我們還不是老樣子嘛,還是靠以前的那些田地賺錢,真正富起來的人家有幾戶,恐怕連一戶都算不上。由此看來,分水並不像我們大家想象的那麼靈驗神奇。老古人說了‘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命是天生的,不是人造的,不是說風水好就真的能讓後代人好,有的人連祖宗埋在那裡都不知道,家裡還不是照樣人才輩出,而有的人把祖墳照料得那麼好,結果還不是走不出巴掌大的村子嘛!風水二字顧名思義就是風和水,既然是風和水,那就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在潛移默化地變,且不由我們任何人掌控,換句話說,風水也是一個人命裡的一部分,要順其自然,不可強求,更不可以執迷不悟!從古到今,我們村很多人不是都在拜財神嘛,可大家誰發財了?爲什麼發不了財呢?那是因爲財神爺只有一個,而想發財的人有無數個,那財神爺該去誰家呢?又能輪到我們嗎?與其我們盼不到看不見的財神爺,不如讓我們一起歡迎能看得見摸得着的‘財神爺’吧,而且這位‘財神爺’已經來了,只要我們積極配合他把項目順利完成了,那受益最大的就是我們整個村的人,我們移墳得到了錢,我們賣地有了錢,我們以後卸煤能賺錢,他還會給我們很多種額外的補償錢……這可都是錢啊!既然幾百年不遇的好事讓我們碰上了,那我們還猶豫什麼呀,還不趕快抓住機遇狠勁地賺錢,過上真正的讓我們的祖宗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大家說,是不是啊?”
下面頓時躁動起來,打口哨起鬨的也不少,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多數人的臉上掛着笑容。
“大家安靜一下,安靜!”宇飛父親掃視着人羣大聲說,“不願意移墳的——我說的是還對移墳有問題的,請舉手!”
人羣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有幾個一下子舉起手的,也有幾個交頭接耳了一會才舉起的,有的舉起來又放下,而大多數人都沒舉手。
“看來還有少數人有所顧慮。”宇飛父親笑眯眯地說,“既然這樣,那就請大家把問題提出來,我保證給大家一個滿意答覆!”
“我聽說移墳的錢是按墳冢的數量算,而且每個墳冢只給八百元,是嗎?”一個消瘦的女人突然扯着嗓子說,“我和另外幾個人覺得按照墳冢數算不划算,而且每個墳冢只給八百元有點少了,可知現在請個風水師得多少錢;若是下面的棺材沒用了,買棺材又得多少錢,這還不說僱人僱車也要花錢!”
“剛開始那個老闆的確是這樣規定的,而且在別的地方也是這麼一個情況,別說是你們覺得不合理,我也覺得不划算,所以我跟他那幾天爲此事專門商量過好幾次,現在的結果是按照墳冢下的棺材數算錢,而且每口棺材給一千元,不論原來的棺材還能不能用!”宇飛父親接着說,“大家對這樣的結果滿意了嗎?”
“能不能再跟他商量得比一千元多呢?”那個消瘦的女人不滿意地說,“我覺得一千元還是少了點!”
“既然你提出來了,那我就盡力而爲吧。”宇飛父親點點頭說。
“要是不移墳還給不給錢了?”有個捲髮胖女人羞嗒嗒地說,“我的意思是一些很老很遠的墳,好比我的老老爺爺,老爺爺一輩人的墳,假如我不想移了,那還算不算數?”
“這個嘛——”宇飛父親猶豫了片刻後說,“本來是不可以算數的,因爲很老很遠的墳幾乎已經成了平地了,而且這個數量是很多的,不過我儘量試着跟老闆談談,但大家也得向我們保證兩點,第一是不準大家胡亂報數,當然,對於這一點我會派人根據族譜覈對墳譜的;第二是要儘快把那些很老很遠的墳冢給補上來,這樣我在面子上跟老闆有個交代,可以嗎?”
“沒問題!”那個捲髮胖女人笑眯眯地說,“那我就沒問題了。”
“我認爲風水是不能隨便動的,動了就會出事,出了事就麻煩了。”有個穿深藍色中山裝的男人說,“我活這麼大歲數了還是頭一次遇到移墳這種事,所以我還是不放心!”
“那要不這樣吧——”宇飛父親說着走到人羣前面一位拄着柺杖的頭髮花白的老太婆身邊說,“跟楊大媽的年齡相比,我們就像孩子一樣,常言道‘樹老半空心,人老百事通’嘛,雖然楊大媽不是我們村裡年紀最大的,但她老人家年輕時遇到過移墳的事,讓我們聽聽她老人家是怎麼看待的吧!”
“我爺爺的墳早就找不到了,過不了幾年我大大(另一種對父親的稱呼)的墳也快找不見了,遲早也會變成平地,照樣被人和車子踩壓。唉,大家想想看,從有了我們村到現在,這死的村人不知道有多少,而在我們村外面的田地和草灘裡有那麼多墳嗎?大多數都找不見了,若是有一半還能對得上號,那我們村人哪裡還有地方種糧食啊。雖然代代祖墳被活着的人代代祭祀,結果還不是代代丟失嘛!還記得十幾年前,我們這裡來了一股大洪水,那時不知道衝出來多少棺材,小屁孩們,也差不多就是你們這些人,還不是拿着不知誰家祖宗的胳膊啦、腿啦的骨頭當刀棒一樣玩打仗,那——”楊大媽突然搖晃着腦袋自嘲道,“我說的多了,也遠了,我的意思是移墳不要緊,不移也可以,但必須要在我們村的普渡寺裡做一場大的法事,這樣死了的人就不會給家人們託夢了,大家也就平安了!”
“我也插幾句,不光是大家,我家的祖墳也被佔了,對於移墳我也是一百個不願意,但是這一次形勢不一樣,而且就像楊大媽說的,反正最後還是自然沒了,又何必在乎那麼多呢!”阿蘭拍着胸脯說,“我就起個帶頭作用,我第一個移墳!不過,只移我老子的,我奶奶和爺爺的就不管了,反正活着的人夠三代就能另立祖墳了。”
“我去給你幫忙,不要錢也不吃飯,我只要摸一下你的手!”一個歪戴着帽子的男人突然哈哈大笑道。
話音剛落,一隻皮鞋從人羣裡飛出去,不偏不歪正好打在那人的嘴巴上。丟皮鞋的不是別人,正好是阿蘭的男人,他怒視着那人並大吼道:“你給老子再說一句,我的老婆是你調戲的!”
“那她可以被誰調戲啊?”那人指着自己穿的黃球鞋憤怒地說,“你那婆娘就跟我這鞋子一樣,誰想穿都能穿得上!”
衆人鬨然大笑起來。
“你個狗雜種!”阿蘭男人罵着就衝向那人,說時遲那時快,幾個大男人攔住了他,並勸說着。他仍然指着那人罵道,“不是看你光棍一條,不想跟你一般見識,不然非叫你腦袋開花,嘴巴像鬍子一樣!”
“就憑你,我呸!”那人瞪着阿蘭男人嘲笑道,“還不知道誰的嘴巴會變成鬍子,誰的腦袋會開花呢?你要是真有那本事,也不至於戴了一輩子的大綠帽啊!”
“你給老子再說一句!”阿蘭男人臉紅脖子粗地吼道,“再說一句!”
“哎呀呀,別吵了,要人命啊!”楊大媽使勁高舉着柺杖喊道,“我老太婆心臟不好,誰要是把我嚇壞了,誰就得給我買棺材!”
人羣中很快安靜下來。
“好啦,散會!”趁着下面鴉雀無聲之際,宇飛父親急忙喊道。
等人羣散盡後,宇飛父親等幾人留下來又要在小屋子裡開會了。
第二天,阿蘭果然從家人親戚里拉了些壯丁,起早貪黑地連續忙活了兩天兩夜,總算把她老子的墳移完了,人也累趴下了。阿蘭自己在額頭正中拔了個大火罐,軟綿綿地坐在大街上跟人們說移墳的感受。她說自己當時很害怕,怕得頭皮發麻,又怕有臭味,就帶了三層口罩,兩層防水手套,擡棺材出來時她把眼睛閉得緊緊的,當棺材被擡上車的時候,她纔敢從手指縫裡瞅一眼,也就看了那一眼,她就好幾天一閉眼便想到那口蓋子厚厚的黑漆棺材。她老子過去的墓室是大青磚砌的,而新的墓室是泥土的,移了還不如不移呢!雖然她沒有給爺爺奶奶移走,但他們也沒有託夢給她,真的死了的不知道,活着的瞎受罪,純屬自己嚇自己呢。聽她這麼一說,大多數人們都拿了錢後不全移墳了,除非是新墳和加上活着的人三代以內的墳。如此一來,被移的墳就很少了,所以沒一個星期就全完事了。至於每口棺材的價錢沒變,還是一千元,宇飛父親傳遞了那個老闆的話——這已經最高價了;另外,那些凡是一夜之間新增的墳冢,有的說是自家夭折嬰兒的,有的說是自家某代祖宗的,但統統不算數了,就像某些沒有新增墳冢的人所說的——無理取鬧。接着便由村委會出錢請了幾個僧人,在普渡寺裡草率辦了場法事。
法事結束的第二天中午,阿蘭還沒來得及吃飯就被宇飛父親一連好幾個電話催去開會,開完會時已是黃昏,她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裡,而耳邊一直迴響着臉色鐵青的宇飛父親的怒話:
“第一件事是老金和二蘆昨晚上來找我,跟我說了兩句話便走了;第二件事是老金和二蘆今天上午又來找我,只說了一句話就走了!你們別笑,我沒吃錯藥,也沒有喝醉,我們當中有些人的嘴巴就是又大又臭!(宇飛父親說到這裡時猛地重重拍了下桌子,嚇得她險些掉了手中的茶杯)你們知不知道現在鬧不好我們在坐的幾位是要戴“銀鐲子”的!賣地的價錢是絕對保密的,而且只有我們幾位知道,我倒要問問你們幾位老金和二蘆是怎麼知道的?我們有事說事,別起了害人的心,而且也不該有事,我們之前都是說好的談妥的,爲什麼要這樣做呢?我本想着等項目結束後,針對這些項目對莊稼的污染和房屋的損壞,以及以後卸煤等事在價錢上還能再跟老闆和村人談談,現在怎麼談啊?誰又敢去談?又有誰會相信我們呢?都他媽的是些混賬東西……”
當時在場的人個個拍着胸脯用自己家人的性命發誓從沒有說漏嘴,平時話多的說自己最近很少說話,平時愛喝酒的說自己最近戒了酒,平時愛出去串門的說自己最近沒有出去過……,宇飛父親聽到他們這麼說,苦笑說“對,你們都沒說,是我說的,行了吧”。大家沉默了許久後,開始邊議論邊排除可疑的人,有的懷疑是那個老闆那邊的人,但被他們自己否定了,一是老金和二蘆根本沒機會見到那些人,就算見了也不認識,二是他們提前就跟那邊的人談好了,何況那些人的腳趾頭也比他們的大腦好使,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是絕對不可能的;也有人懷疑是老金和二蘆專門去別的地方打聽過,但同樣被他們否定了,一是被問的人若是跟老金和二蘆是一類人,那就等於沒問,二是被問的人若是跟他們(宇飛父親等人)是一類人,那些人是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如此一次次提出懷疑對象,卻又一次次被自己人否定,使得屋子裡變得靜悄悄的,喝水的一杯又一杯,抽菸的一根接一根,就是沒人說話,但都在冥思苦想着同一件事。就這樣乾耗了兩個小時後,最終商量好先通過滿足老金和二蘆的要求來穩住他倆,一是防止他倆把事情張揚出去而鬧得無法收場,二是他們要爭取更多時間來查那個泄密的人。他們一致同意由作爲頭兒的宇飛父親跟老金和二蘆去談,但宇飛父親要把他倆叫到這裡來談,一是他們人多,談判的時候佔優勢;二是他不想落人話柄或被懷疑!
晚上,在外蓋房子的阿蘭男人回來見她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便自覺地先去做飯了。等飯菜端上炕時,她挑了一筷子掛麪,吃了兩三口就放下碗筷不吃了。男人就問她怎麼了,她描述了一遍下午開會的事,最後自問“連你都不知道的事,他倆是怎麼知道的呢?”,阿蘭男人邊吃飯邊想,突然想起幾天前晚上回來時在大街上碰見老金拉扯着大關爺像是要去老金家喝酒的事,這種好比地主請叫花子做客的事倒也新鮮,當時他並沒有在意,現在聽老婆說發生了這樣的事,便覺得有所可疑,就對阿蘭把這事說了一遍,阿蘭瞬間眉飛色舞起來,急忙跳下炕要去找宇飛父親了。她徑直來到宇飛家大門口時,纔想起自己並不受宇飛家人(宇飛父親除外)歡迎,便掏出手機站在大街上給宇飛父親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十有八九猜到是誰做得那種缺德事。十幾分鍾後,宇飛父親等人又聚集在村委會的小屋裡開會,阿蘭激動地便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其他人都覺得八九不離十。因爲像老金那樣的只願意跟村裡有點本事或有點錢的人打交道的人,怎麼會去邀請像大關爺這樣的人呢,除非是大關爺能給他帶來好處,且好處小了都不可能。雖然宇飛父親知道老金是個聰明人,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他比誰都清楚,但還是覺得憑着自己的面子,他應該會多多少少跟他透露些什麼。既然他是個聰明人,說了和不說各有得罪之人,想必他會做出明智選擇的。於是當着衆人的面給老金打了個電話,而且開門見山就問“是誰告訴你和二蘆那些話的?”,老金聞言細語地回答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便掛了。正要發火的宇飛父親突然恍然大悟,“兔子”不就暗示是大關爺嘛,因爲大關爺在欺負耍笑他的小孩子們口中的綽號是“兔孬孬”!
宇飛父親等人商量好如何設話套子使大關爺不打自招的妙計後,都輕鬆地坐着等回去吃晚飯的大關爺回來。
“我們已經知道是你說漏嘴的事,有人親口跟我們說了。”大關爺在屋子裡站了很長時間,個個都不說話,且用異樣的眼神盯着他看,使得他不知不覺面如土色,心撲嗵撲嗵直跳。宇飛父親打破沉默道,“大家都很生氣,準備明天讓你搬出大隊院,並扣掉你前半年的工錢,你心裡得有個準備啊!”
“我早料到了。”大關爺閉上眼睛沉思一會後憤怒地說,“他們一定會爲了討好你們而出賣我的!”
“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的好!”宇飛父親苦笑道,“你還是跟我們說說那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吧,或許我們會看在你給我們端茶倒水這麼多年的人情上對你網開一面的。”
“我不是故意說漏嘴的,而是——”大關爺邊回憶邊聲音顫抖地說,“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準備燒火做飯,聽得院子裡有動靜,正出去看時老金已經走進堂屋,見了我後笑嘻嘻地給我散煙,並非要拉我去他家喝酒。當時我都不相信會有這種事,像他那樣火眼金睛的人,能被他邀請去喝酒的人絕對不是一般的人,像我這種連一般人都算不上的——我當時是被這等突如其來的好事給嚇傻了,竈膛裡還沒放柴火就把炭塊倒進去了,還險些拿起鍋蓋當瓢往鍋裡舀水。他連拉帶拖硬是把我弄到他家,剛進大門時二蘆突然從屋裡走出來,笑眯眯地跟老金一起像黑白勾魂使一樣地把我擡進一間沒有炕的屋子,屋子中間擺着一張桌子,放着三把椅子,飯菜基本備齊,不過那些餐具有些不一樣,碗和杯子都是些透明的軟塑料做的,細細的白白的筷子還是用袋子套着的,我還是頭一次見那些玩意。久不沾酒的我兩杯進肚後就開始飄飄然了,也不像剛進來時那麼拘束小心,身上熱燥便脫了外套。又幾杯下肚後,我說話時唾沫點亂飛,吹牛的話也越說越不着邊際,竟說起村裡哪個女的、誰誰老婆等跟我怎麼怎麼過,他倆見我這個樣子,便又給我灌了幾杯,我在迷迷糊糊中聽見他倆問起賣地的事,當時我說了什麼我都不記得了,後來就睡着了。半夜是被凍醒來的,原來我已經在自己的家了!”
“好了,我們很同情你!”宇飛父親搖頭嘆息道,“明天你就別來了,我們另外找人來替你吧,至於工錢的事,我們在考慮考慮。你現在什麼話也不要說了,回去吧!”
“他是怎麼知道賣地錢的事呢?”等大關爺離開後,阿蘭忍不住問。
“偷聽到的!”宇飛父親不假思索地答道,“這還用問嘛,唉,是我們一時大意啊。”
這是死氣沉沉的一天,也是每年的清明節。
大關爺天不亮就起來了,從櫃底下扒拉出一個灰布包,裡面包着兩把大彎刀和一把小尖刀,另外還有一根尺來長的鈍頭帶把鐵棒,這些鏽跡斑斑的傢伙是他年輕時做屠夫時吃飯的傢伙,自從殺牛時被蹬了一踢後,他就再沒有力氣和膽量碰這些傢伙了。他找來塊磨石把那把尖刀磨得嶄亮嶄亮的,然後用破布條包起來裝進破皮夾克的口袋裡出去了。過去他走在大街上巴不得被人問幾句,但今天他對街上的人連眼皮都不擡起看一下。他在十字路口停下,背靠在一根電線杆上,面無表情,雙眼敵意地看着四周。街上上墳的行人匆匆而過,不知什麼時候,附近有人家的煙囪冒起了炊煙,並撲向地面。他突然咬緊牙關,一邊抽出尖刀繞開纏裹的布條,一邊快步迎面走向一個騎摩托車由西面過來的穿灰色衣服的人。當相距五六米遠時,那人見大關爺手裡握着尖刀,立即停下車子,顧不上打開車支架,直接把摩托丟在地上。
“大關爺,你拿着刀朝我過來是要幹什麼呀?”那人盯着他的刀恐慌地問道,“怎麼跟我老金開這種玩笑呢?”
“你自己做得鳥屎事,你心裡不清楚嗎?”大關爺用刀指着老金,呼呼地喘着氣說,“你請我喝酒就是要把我灌醉了,叫我說出賣地錢的事,這也就罷了,你們不說,我死活不承認,他們就拿我沒辦法,現在倒好,我這邊不說,你們倒先跟他們說了,得了便宜後在我背後涼冰冰地捅一刀,害得我失去看大隊院的活,還可能被扣掉半年的工錢,是你害了我,我不跟你拼命還能幹什麼,凡正我也是棺材瓤子,換你個血羔羊也划得來,你是一斗金,我不過是一斗糠而已!”
“我用全家人作賭注,我沒有出賣過你!”老金氣不打一處來地叫道,“你要是不信,那我們去找跟你說這話又害我的那個人去,不光是你,我也受不了這被人陷害的鳥氣。走,跟他們當面對質,誰要是胡說八道,我也不放過他。你既然敢拿刀來捅我,就不至於連去找那個害人精的膽子也沒有吧?”
這時,路過的人紛紛停下來,見大關爺手裡拿着尖刀,都不敢靠近。有稍微膽大的湊到老金身旁低聲問發生了什麼事,但老金沒有搭理他們。
“我這大半輩子還真沒有替自己爭過口氣,今天就豁出去了——”大關爺緊咬着嘴脣吼道,“走!”
不一會,老金推着摩托車跟在大關爺後面,七八個村人跟在老金後面,一起來到宇飛家。大關爺和老金推開大門走進院子當中,而其他人都在大門口站着。
“叫你男人出來,我有話要問他!”大關爺不顧大黃狗的吠叫,朝正在院裡剝蔥的宇飛母親大吼道,“我要跟他當面把話說清楚了。”
“他不在。”宇飛母親驚慌失措地問道,“你拿着刀來找他是要幹什麼呀?”
“這件事跟你說不清,必須得等他回來。”
大關爺話音剛落,宇飛就從屋子裡跑出來,背對着母親站在前面。他見大關爺手裡拿着尖刀,且怒氣衝衝的樣子,在大關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他突然嗖地一腳踢在大關爺的胸口處,年邁的大關爺慘叫一聲四腳朝前倒在地上。宇飛追過去,一隻腳踩住他握尖刀的手,騰出另一隻腳朝他肚子上連踩兩下,正要朝他腦袋上跺時,被母親喊住。
“宇飛啊,別打他,你是想攬棺材啦!”
“他拿着刀來我們家行兇,就是打死他也不犯死罪!”宇飛瞪着大關爺怒吼道。
“他一大把歲數了,經不起你這樣打的,你別叫媽擔心了!”宇飛母親渾身哆嗦道,“有事說話,沒有解決不了的。他是來找你爸的,等你爸回來讓他去解決吧。”
宇飛遲疑了片刻,一把奪走大關爺手裡的尖刀,鬆開腳朝大門口走去,擠在大門口的人們急忙四散開,宇飛立刻關上了大門,但聽得出人們還沒有離開。他回到母親身邊,惡狠狠地看看躺在地上**着的大關爺,又看看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老金,要對他說什麼但沒說。不到半支菸的工夫,宇飛父親回來了,有幾個外面的平時跟宇飛父親較熟的人跟在後面,大黃狗見狀不叫了,夾着尾巴鑽進窩裡。宇飛父親朝向他堆笑的老金瞅了一眼,然後瞪着大關爺問道:
“你這是想幹什麼?”
“你昨晚不是跟我說老金——”
“我跟你說什麼了,我說過是誰嗎?”宇飛父親打斷他的話,火冒三丈地吼道,“我給他打過電話,也問過他,但是他什麼也沒說,昨晚是你不打自招,並口口聲聲說是他出賣了你。我看你真是老糊塗,糊塗了一輩子,要不是看你一大把年紀,我非把你嘴巴撕到耳根!別給你臉不要臉,怎麼,還嫌鬧得不夠嗎?”
“現在跟我沒關係了,大關爺你以後也別再找我。”老金冷冷地對大關爺說,“今天對你算是夠客氣的了,要是換做別人,這樣冤枉我不說,還要拿刀捅我,我非讓他吃官司!”
“是你們這些騙子合起來欺負我!”老金剛走到大門口,沉默許久的大關爺突然坐起來拍着大腿叫道,“你們讓我活不成,我也不會讓你們好活的,我絕對會把事情讓全村人都知道,我還要跪着告你們,我就不信沒一個人出來管,人不管天也會管的!”
“就你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德性,十個你也砸不出豆大的水花,蚊子放屁揚起的灰塵也比你強,還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宇飛父親冷笑道,“比你強幾百倍的人東奔西跑告了那麼多年,結果還不是後悔了,他自己又得到了什麼,地荒了兩年,窮得交不起澆地錢,讓大兒子拿刀捅包水井的人,落得個付了錢還得去坐牢。呵呵,我勸你還是好自爲之,免得提前幾年入土!”
“我的德性不好,你們也好不到那裡去!”大關爺有氣無力地叫道,“合起來欺負我一個老頭子就是你們這些人的能耐嗎?你們別以爲我沒讀過書就算不來賬,一個月一百五十元,一年是多少錢,就算我數玉米粒也能算出來是多少錢,只是我不說罷了,怕你們的臉掛不住,現在我明白了,你們都是欺軟怕硬的,有本事別跟老金和二蘆妥協,量你們也沒有那個膽!我這十幾年來,看大隊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哪個沒叫我給你們幹過私活,多髒多累的活我都沒有半句怨言,有時候累了大半天,連你們家裡的一碗涼水都喝不到,不就是嫌我髒嘛,我在你們眼裡連條狗都不如,你們這些人遲早要早報應的!”
此時,天越發陰沉,陰沉得使人感覺就像到了陰間一樣,灰濛濛的,感覺不到絲毫溫熱。在煙霧籠罩中的一張張面孔如同行屍走肉般恐怖。大關爺突然又躺下,重複哭喊着“老天爺啊,睜開眼看看吧,我死不瞑目啊”,不論其他人怎麼勸說攙扶,他就是不起來。此時,憋了滿肚子火氣的宇飛實在受不了了,不顧父母的阻攔,衝過去揪住大關爺的衣領,騰出另只一手又是巴掌又是拳頭的,打得他眼花繚亂,嘴和鼻子頓時鮮血直流。當宇飛被父母和衆人強行拉開時,大關爺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掙扎了幾下便昏死過去了。
大關爺出院回來了的第二天上午,大剛提了幾個罐頭和一箱酸奶來到他家。
“大剛,你怎麼來看我了?”大關爺虛弱又驚訝地說,“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但也是最後一個!”
“大關爺,我怎麼能不來看看您呢?”大剛微笑道,“我小時候有一次一個人在您家爬到杏樹上偷酸杏子吃,結果被您發現了,當時我心一慌腳就踩空了,恰好被樹枝掛住了衣服,頭朝下吊在半空中嚇得直哭,是您搬來梯子,爬到半空中把我抱下來,見我還哭個不停,您就出去給我買了兩毛錢的水果糖。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忘記。”
“你是個有良心的好孩子!”大關爺激動地說。
“您還沒有康復,怎麼就出院了?”大剛不惑地問道。
“我相信你,就跟你實話實說吧。”大關爺淚花花地說,“我在醫院裡的時候,宇飛叫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怕,但就是怕他老子取消了我的低保名額,我要是沒了低保,就真的只能到街上乞討了!”
“是這樣啊!”大剛搖搖頭又問道,“大關爺,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就會鬧到這般地步?”
“這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大關爺嘆息道,“就算知道了也沒用。村人們也不是沒有懷疑,但你看看有誰敢明目張膽的跟人家去說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了,何況大多數人們以後還得求人家辦事呢!”
大剛許久沉默不語。
快到午飯點時,大剛從大關爺家出來了,多看了幾眼院子裡那棵僅剩下一根沒皮主幹的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