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各自歸安。
太子元恂本就錙銖必較之人,夜宴之上聽聞李氏之言,又見君父偏愛溫慧公主元淑,自是妒火中燒,愈發厭惡禾母女。
元恂回至府邸便將鄭蕎一通訓斥,又對元遙乳母們行懲罰之事,以解心頭怨妒,不再細說。
今冬果然大寒,過了冬至,便山寒水冷,且時降大雪。
冬月廿一,因天地極寒,元宏領元恂往洛陽城南六裡之處的圜丘祈福祭拜。一路寒風凜冽,大雪紛飛,元恂雖心內暗咒,卻不敢流於表面。
待祭祀罷天地,元宏又領元恂往太極殿詔赦天下,以告慰天神從而得以解極寒之災。
洛陽與平城及各州郡間的官道亦因大雪封山而不得往來。待至臘月,路況仍未有轉好之象,元宏便下旨罷免今歲臘月二十二親臣之宴,亦提前封璽休朝。
臘月裡元宏便常往後宮相伴禾與孩兒們。天家夫妻、父子自是不同尋常百姓之家,元宏雖心內獨愛於禾,卻因前朝後宮絲絲相連,亦會時常探望諸妃嬪與皇子、公主。只侍寢之事,除去禾,元宏偶有宿於昌霞殿外,鮮少再召幸她人。
禾雖盡相勸之言,元宏卻只孤行己見,不爲所動。元宏知禾心中所憂,故而恩待宮中女眷,凡家中祖父母健在,年六十者給予給事中、縣丞虛銜,賜以鳩鳥爲飾的玉杖;年七十者賜百金、授玉杖,餔欴糜粥;年八十者凡禮有加,玉杖長九尺,端以鳩鳥爲飾。又令凡父母康健者,每月初三可入宮團圓相聚。聖恩如此,宮中女眷怨妒自消。
元恪自出宮開府始,便日日於早朝之後入內宮向禾問安。現下里因大雪休朝,元恪更是晨昏定省,無一日間斷。
馮娷因皇后被逐出宮,加之家中翁、父雙亡,便請旨出宮,回府相伴母親。元恪與馮娷雖不得相見,卻彼此思念,私下裡亦偶有書信往來,不爲人知。
皇帝本就偏愛於禾,如今休朝又時常宿於永合殿內,這鸞位虛懸,鵬城公主與李氏唯恐夜長夢多,被禾奪去鸞位。二人便又與大祭司相商,令其面聖,將此極寒之象歸罪於皇后未廢之過。
大祭司已曾預言皇后不廢便有天災,如今天象已現,元宏更是深信不疑。遂宣了太子元恂、任城王元澄、咸陽王元禧、太傅穆亮與少師郭祚入宮相商。衆人心內皆知,皇帝定是因了避嫌而未宣少傅李衝。
元恂與元禧自是相助李衝父女,極盡保舉李氏爲後之言。而穆亮因與馮氏姻親相連,那郭祚又曾受恩於先太皇太后,故此二人力保馮氏虛銜不廢。唯元澄,析毫剖釐,將各種利害力陳元宏。
元宏只覺左右兩難,一時間依違兩可。既商議無果,元宏便令衆人退去,只獨自立於窗前靜思。
三寶輕輕入了內來,將熱騰騰的酪漿置於几案之上,小聲道:“陛下,您晨起便未曾用膳,不如趁熱飲盞酪漿,亦可暖胃驅寒。”言罷,三寶便於一旁垂首而立。
元宏並未轉身,只望着窗外皚皚白雪,幽幽道:“朕記得那年皇祖母令朕跪於雪地之中,令朕練己筋骨,是太師與隴西公爲朕陳情,方令皇祖母收了成命…彼時馮氏養於皇祖母膝下,將其所制酪漿奉於朕食用,亦是如你方纔之言令朕暖胃驅寒…”
頓了頓,元宏囑咐三寶道:“你着人往遙光寺多送些炭火與冬衣。
三寶知皇帝定是因了酪漿念起故往,自是連聲應下。
見皇帝面色凝重,三寶亦知皇帝因下詔廢后之事心下兩難,然其身爲近侍之人,又豈能隨意進言。爲解皇帝煩憂,三寶小心道:“陛下,您昨日允了長樂公主,今日教授公主漢字…”
元宏聞言,忽想起此事,於是轉身行至几案旁,端起酪漿,吩咐三寶道:“你去着人備輦,朕食罷酪漿便往永合殿。”
待元宏入了永合殿,方知元恪入宮問安,此時已於偏殿教授元瑛習練漢字。
元宏大行漢革,本就願諸子學習漢文。此時聽聞元恪教授元瑛習字,心覺安慰,於是對禾道:“太傅與少師常於朕面前誇讚子恪,言其聰穎好學,勤於習練,凡漢家典籍皆閱之不忘。這漢家之學,較之子恂,子恪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禾道:“元郎謬讚恪兒,他不過記性好些罷了。太子平日裡忙於前朝之事,定是分身乏術,少了讀書之時。”
元宏微笑道:“寶兒怎地不願朕誇獎子恪?手背手心皆爲朕的骨血,子恂雖爲太子,卻是諸弟妹兄長,自當爲彼等作表率之事。朕行漢革,非一朝一夕可成,子恪強於漢學,日後亦可輔佐子恂於左右。”
禾垂首道:“元郎高瞻遠矚,是妾淺薄了…”
元宏拉了禾一道入座,繼而又道:“朕知寶兒心中所慮…子恂雖年輕氣盛,然舊年朕對其行責罰之事,以令其悔過自新。爲君者當器量寬宏,子恂乃大魏儲君,理應休休有容。朕亦深信諸子可兄友弟恭,爲臣民之表率。”
元恂爲人,禾早有耳聞,然天下父母愛子之心,縱是元宏身爲帝王亦難以避免。聞元宏之言,禾只淺淺一笑,不再言語。
殿內靜寂,唯窗外簌簌落雪之聲。
小爐之上,茶煙升騰。禾執勺爲元宏舀了一勺荼茶,道:“方纔大監言元郎晨起便未用膳,妾已着汪嫂去準備。元郎先飲盞荼茶,亦可健養脾胃。”
元宏接過杯盞,道:“阿母在世之時常對朕言,荼茶可四季飲用,夏可祛溼,冬可暖身…這些年來朕常飲此茶,着實鮮少病痛之事。”
見元宏便呷下一口茶,禾關切道:“妾知元郎心繫國事,只元郎當愛惜龍體,日後切莫再廢寢忘食。”
元宏將杯盞置於几案之上,道:“寶兒莫憂,不過一餐而已,不妨事。”
禾不依:“元郎乃天下之君,此身當爲萬民所有,自當惜之愛之…”
元宏笑道:“好,那朕便依寶兒的,日後斷不會因國事而忘食。朕有寶兒相伴,實乃朕此生之福。”
望着禾,元宏斂了笑顏,道:“寶兒可知朕今日與衆臣所議之事?”
見禾搖了搖頭,元宏又接着道:“大祭司前幾日上表,今冬大寒皆因朕未下詔廢后所致。晨起朕宣了子恂與皇叔等入宮相商,彼等各持己見,爭執不下…朕一時難決,便遣了彼等出宮。”
禾望着元宏道:“元郎當日未下詔廢黜皇后,定是有不可對外人道之隱。如今雖說天象已現,所幸元郎已令各州郡開倉放糧,分發冬衣於百姓。縱是元郎此時下詔,冬雪得止,亦於前事無補…”
聞禾之言,元宏感觸道:“朕這許多朝臣,皆不如寶兒懂朕…朕未下詔廢后,只因馮氏一門與朝臣、皇族多有姻親相連,可謂盤根錯節啊!朕若此時將馮氏廢黜,莫說皇祖母與思政在天之靈難以瞑目,便是前朝亦會人心不安。”
“若廢后詔書一下,以李衝如今之勢,立李氏爲後之聲定是四起。太師與思政薨世,漢家世族便以李衝爲首,李氏若登鸞位,朕豈非前門拒狼後門引虎!皇祖母當政之時雖政治清明,然皇族大權旁落,亦非天下幸事。且朕心中只視你一人爲妻,又豈能再立她人爲後?”
元宏一氣言罷,禾方知元宏心中所慮。深情地望着元宏,禾道:“爲君難,爲明君難而復難…元郎儘可安心前朝之事,切莫因妾而心生顧慮…妾得元郎如此厚愛,唯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