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睜開眼睛,眼前先是一片白,接着是模糊的彩色斑點,有點像是記憶力的某個景象,卻記得不真切。等視野逐漸清晰的時候,我看到的是夜弦略顯蒼白的面容。不過她精神顯然很好,一手撐着頭,睜大了眼睛看着我,就好像在觀察什麼怪物。
“怎麼了?”我的聲音有一點乾澀。
“你睡得真香,睡着了還微笑呢,夢到什麼美事了?說給我聽聽,也讓我跟着一起樂一樂。”
“夢到你了,你信嗎?”我故意這麼說。
“切!”她顯然不信,也就不再追問了。
其實我真的夢到她了,只不過她並不是此時的打扮。夢中的她穿着一件寬大的紅格子襯衣,長髮,很隨便地在腦後梳成馬尾辮。她坐在教室角落靠窗的位置,桌子上擺滿了厚厚的書,幾乎要把她埋在裡面了。而她是側坐的,靠着暖氣,腿則搭在旁邊的凳子上。她右手不時地翻書,左手把一隻筆放在牙間咬來咬去,陽光斜照在她的臉上,睫毛有點接近金黃色。這個場景很像是在學校的某間自習室,可她並不像正在上自習的樣子。
我猜做這樣的夢多半與今日跟她聊起大學生活有關,因爲她告訴我當年喜歡在自習室看小說,氣壞了那些想要自習卻找不到座位的人。
我回過神來看着她,她的眼前依舊是一杯冒着熱氣的苦丁茶,跟我睡着以前一模一樣,讓我無法判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她彷彿猜出了我的心思,笑道:“現在是三點鐘。”
“哦……都三點了?”那麼這一夜也就接近尾聲了。
“嗯。”她點頭,“再過兩個小時我就走,別來送我啊,我最不喜歡有人送站了。”
爲什麼?我很想這樣問,不過卻沒問出口。一直以來我都是這個習慣,因爲我堅決信奉一個真理——若是對方想要告訴你,即便不問他也是會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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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弦低下頭,幾乎把半張臉都埋進了杯口,卻並不去喝茶。
過了許久,她才擡起頭來,說道:“其實我並不喜歡喝茶,只是喜歡聞茶香。”
“哈哈!何必這麼麻煩?那以後我喝茶,你來聞我就行了。”
“一邊去!”她的臉上竟飛過一抹紅暈,“以前沒覺得你這麼喜歡佔人便宜啊。”
“網上跟現實不統一是很正常的。”我這麼掩飾道,“況且我什麼時候佔你便宜了?那是你自己思想不純潔。”
“你行……”她從牙縫裡擠出這麼兩個字。
凌晨三點的茶吧跟幾年前一樣,只是零星坐着三五個人,應該說是躺着更爲準確,像我倆這樣聊得歡的很少見。
她忽然道:“不管是聞你還是吻你都沒問題,只怕你沒這個機會。”
她說的是事實,她走之後幾天我也要回家了。我們天各一方,這輩子都未必會有第二次見面的機會。
我沉默了,沒有否認。她的一句話把我們兩個從一天的夢幻拉回了現實。
“我還是早點走吧,回去了我們再聯繫。這是我的手機號……”她說着掏出筆,也不徵求我的同意便拉過我的手寫在了我的手腕上,最後她還補充了一句,“這樣洗手的時候不容易洗掉。”
“那你還不如紋在我手上呢。”
“那多不好,萬一我經常換號,你就成數碼人了。”夜弦站起身,給了我最後一個微笑,“後會有期。”
“嗯,保重。”她既然不讓我送我便不送,我甚至都沒有起身,依舊在鞦韆上緩緩地盪來盪去,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的樓梯拐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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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晃到天亮才走出茶吧。
清晨的北京灰濛濛的,除了在路上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幾乎看不到什麼人,恐怕這是北京城裡每天唯一可以享受寧靜的時刻了。
我沿着人行道的路沿緩慢地朝我住的賓館走去,就只是踩路沿的那塊十釐米左右厚度的石頭,走得很專注。偶爾有清潔工大媽奇怪地看着我,露出鄙夷的目光,我想她一定是認爲我在夜店泡了通宵,喝醉了,這纔回家,竟然還不忘了最後耍耍酒瘋。
回到旅館的時候,天已大亮。我感到身上異常疲憊,就只想躺下,於是直接把被子橫蓋在身上,不洗澡也不脫衣服便睡了。
“不是在茶吧睡過了?你真是個瞌睡蟲。”朦朧中,我聽到一個聲音,是夜弦的。
我又夢到她了……
我竟然知道自己是在做夢……於是我這一天第二次在睡覺的時候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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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醒來的時候,日已偏西。
我是被唯的電話吵醒的。
“這一天在哪兒瀟灑呢?”唯的聲音很大,頓時把我吵清醒了。
“嗯……牀上。”
“什麼?!別說你現在還沒起牀啊!”
“這就起。”
“你跟夜弦昨晚折騰了多久啊?累成這樣……”唯連連咋舌。
“不長,還不到四點呢。”
“你倆快點起來,咱們今天來個三人行。”
我一愣:“你口味還挺重的。”
“你想哪去了?我是說我們一起出去玩玩。昨天人多,都沒跟你們好好說話。”
“三人行沒辦法,兩人行倒是可以,因爲她已經回去了。”
“這麼快啊……”唯的語氣透出一絲遺憾,“那算了,有你也成。”
“原來我只是個陪襯的角色。”
“呵呵,知足吧,我是怕只跟你出去會悶死。”
我不否認這一點,我也怕把唯給悶死。昨晚說的話太多,萬一今天一句都說不出來了怎麼辦?
“去哪?”
唯答道:“香山吧。”
“這麼晚爬山?”
“別有情趣。”
“OK。一小時後見!”我掛了電話,從牀上跳起,衝進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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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唯穿了一身潔白的運動服,越發像個學生了。
我竟然比唯先到,看着她揹着一個小書包跑到我面前,不覺笑了出來。
“只有我們兩個?”我問她。
“是啊,那幫沒良心的傢伙都走了。對了,你怎麼沒走?”
“我還有些事要辦,在北京呆幾天。”
“我就說嘛!你肯定不是爲了多見見我留下來的……”忽然,她話鋒一轉,“我們比一下誰先到山頂!”說完轉身就跑。
我衝她喊道:“還沒買票呢!”
“哈哈!我有年票……”唯話音未落人已經不見了。
我只好鬱悶地去排隊買票,雖然隊並不長,我前面只有三個人而已。我一邊等待,一邊猜測着唯爬到了哪個位置。想必是追不上了吧?況且我本來就不是個爭強好勝的人……
我正打算放棄跟唯比賽呢,忽然一箇中年婦女走到我身邊,問我:“騎馬嗎?”
“騎馬?從哪走?”
“後面有上山的大路,馬一會兒就跑上去了。”
聽到這話,我心裡萌生了一個“邪惡”的念頭。
“多少錢?”
“都這麼晚了,算你便宜一點,五十塊。”
“好,不過得快點。”我把錢塞給了她。
她連忙帶着我轉到房子背後,果然有幾匹馬等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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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山頂的時候天還沒黑,不過霧氣卻很大,朦朦朧朧看不見山下的情形。我想如果唯是按照一開始的速度,應該爬到一半了。
閒來無事,我找了塊石頭坐下來,拿出手機給唯發了一條短信:如果我先到了山頂怎麼辦?
過了一會兒,唯竟然回了:隨你。
好,說話要算數。我又給她發了一條。
唯沒有再回,應該是在奮力爬山。
忽然我看見手腕上夜弦留下的電話號碼,輸進了手機裡。我給夜弦發短信道:你的筆是什麼牌子的?我也要買。
好半天夜弦纔回了句:怎麼了?
我說:持久力真好,洗澡都沒洗掉。
夜弦:哈哈,不然你不就沒法給我發短信了?
我:到家了嗎?
夜弦:還沒呢,哪有那麼快?我可是住在偏遠的西南地區。
接下來我便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明明昨天跟她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滔滔不絕的,現在卻連想一句話都困難。我在手機裡寫了刪,刪了寫,最終還是沒有繼續跟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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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頭看去,唯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我的視線裡。很容易判斷出是她,除了那身白色運動服之外,還有不斷上下跳躍的馬尾辮。
我朝唯揮手了許久,她終於看見了。她先是一愣,隨即加快腳步跑了上來。
“你……你……”她大口喘着氣,說不出話來。
“我怎麼了?”我故意問她。
“你……怎麼這麼快?!”
“我們的賭還算不?”
“當然算了,我說話向來有譜。”
“我會輕功,你剛纔沒看見我從你身邊飄過去嗎?”
唯小聲嘀咕:“瞎說……”她顯然是不信我的話,可是又沒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因此沒有立即反駁我。
我正得意呢,剛纔那個中年婦女又走到了我身邊。
我朝她使眼色,示意她先離開。
可是她卻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開口大聲問我:“還騎馬下山嗎?給你便宜點,這是今天最後一趟了。”
我扶額。
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恍然大悟:“好啊!你耍賴!”
我回答道:“你只是說誰先到山頂,又沒說怎麼到山頂,我不算耍賴。”我轉頭又對那個女人說:“我們還不打算下山,你找別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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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在我旁邊坐下,擺了擺手,說:“我認栽,說吧,你打算怎麼罰我?”她臉上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恐怕我此時要求她以身相許她也是會答應的。
只可惜我不喜歡趁人之危,嚇唬她這麼一下就夠了。“還沒想好,以後再說吧,先記着。”我說道。
唯身子後傾,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是不太相信,或者害怕往後有更大的陰謀。這個樣子倒是滿可愛的。
“放心吧,一定讓你做不爲難的事情。”
唯略微放心,從小書包裡拿出兩瓶水,遞給我一瓶,然後自己也喝了起來。
“我們什麼時候下山?”我問她。
“明早。”她回答。
我身上一哆嗦,山裡的冷我可是知道的,雖然這山並不高,可以我倆這身單薄的衣服肯定遭罪。
“沒開玩笑吧?”
“當然,我一直想在山上看日出的。”
於是我明白,我將要連續兩個晚上通宵了。
我們漫無邊際地聊着,忽然,唯說道:“你知道嗎?夜弦是個受過傷的人呢,很重的傷。”
“是嗎?”這一點夜弦沒有說起過。
唯繼續說:“你看她好像很隨和,跟誰都能聊得來,其實她早就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了,不會再接受任何人。”
“看來你們關係不錯啊,她連這個都告訴你。”
“呵呵……”唯沒有繼續下去這個話題。
我不知道唯爲什麼會跟我說這些,難道是怕我對夜絃動情於是事先警告嗎?如果是這樣,她便多慮了。我跟夜弦會怎麼樣,一眼可以看到家。夜弦說她安於在家鄉做個老師,而我不可能跑去她的家鄉工作。更重要的是,我對夜弦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山頂起風了,果然很冷。這讓我想起了某個熟悉而陌生的感覺,總覺得彷彿經歷過,卻又無法想出是在哪裡經歷過。難道這就是Déjà vu嗎?我也只能如此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