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弦端着一碗菊花米線走出來，放在我面前。
我仔細觀察了一下，不論從顏色還是氣味來看都不像是壞了的，於是略微心安。
這時，夜弦笑了：“看把你嚇得！這是我中午做的，放心吃吧。”
既然沒有了腹瀉的危險，我便大口吃了起來，真的很大口，恨不得一口把這一碗都吃掉。不是因爲餓了，而是吃得越快越不需要品味。
夜弦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吃。
我不知道從前的我是不是很喜歡吃這個東西，所以夜弦纔會總想要做給我吃。這也不失爲一種恢復記憶的好方法，當一個人遺忘了多年以前的往事時，相同的感官刺激或許會使他想起來當時的場景。想到這裡，我又放慢了吃飯的速度，仔細品了起來。菊花米線帶有一種特殊的苦澀的味道，再加上一點點鹹味，有點像是淚水流進嘴裡的感覺。我的心也不由得隨之沉了下來，那種苦澀的滋味彷彿一直流進了我的心裡。
“怎麼了？吃飽了嗎？”夜弦大概是見我吃得慢了，於是問道。
“沒，我就是覺得剩得不多了，要慢慢吃，仔細品嚐。”
“平時你從不添碗的，早知道你今天餓了我就多做點。現在嘛……只能餓着了。”夜弦說着把我的空碗奪走。
我故意問她：“那你就不能因爲我現在還想吃再去做一碗？”
“我沒那麼勤快。”夜弦從廚房裡探頭說道，“實在餓了就吃餅乾。”
～★～☆～★～☆～★～☆～★～☆～★～☆～★～☆～★～☆～★～☆～★～☆～
收拾完碗筷，夜弦繼續去寫她的文。據她所說，這是她今天寫的第五章了。夜弦存了很多稿，若干部小說，即使不再寫了，保持日更的速度也足夠她發四五年的。
夜弦的指尖在鍵盤上飛快地跳動着，美麗的文字、動人的故事便如甘泉般汩汩流出。
這段日子夜弦的頭髮長了一點，額前的髮絲已經快要遮住眼睛，她不時地撩一下，然後繼續創作。
我甚至覺得夜弦就做個專職寫手也不錯。況且現在稱之爲寫手，誰能保證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被冠上“作家”的稱謂呢？這也不過是我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夜弦曾經告訴我，她不敢把這當做職業，害怕一旦當成職業便爲了寫而寫，爲了銷量而寫，再也寫不出有靈魂的故事了。並不是說所有專職作家都寫不出有靈魂的故事，起碼多數是這樣。現在流行快餐文化，願意潛心十年寫一本書的作者太罕見，能讀得進去這種書的人也少了。
我忽然有一種幸福的感覺，不必知曉前塵往事，也不必有什麼甜言蜜語海誓山盟，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夜弦專注地寫作就很滿足了。如果我們無法阻擋時光飛逝、世事變遷，我們起碼可以做到一點，就是將眼前的幸福定格封存。或許正是因爲我失去了曾經封存的畫面，纔會覺得如此空虛。
～★～☆～★～☆～★～☆～★～☆～★～☆～★～☆～★～☆～★～☆～★～☆～
“雨塵，你幾點上班？”夜弦忽然問我。
“我？沒有明確要求，把自己的項目能按時做完就可以。不過我習慣了朝九晚五，要麼就乾脆不去上班。”
“哦，我要八點到，你多睡一會兒再走。”
我正想說我也可以提前走呢，忽然想起夜弦讓我在公司裝作不認識她，只好作罷。“原來公司就是這麼壓榨員工的。”我嘟囔了一句。
夜弦回頭笑道：“我還巴不得早點去呢，可以多學點東西。”
夜弦能有一個比較積極的生活態度我很開心，可是不論她多麼積極向上努力工作，也抹不去她帶有的一點點“頹”的氣質。
“你要是想學，我現在就可以教你。”
“行，等我把這章寫完，你也先備備課。”夜弦轉臉繼續寫文。
我按照夜弦所說的，開始思考從大一起都學了哪些專業課，想着想着又走神了。我還是忍不住會去想我跟夜弦的過去，我很想知道我跟夜弦是怎麼相遇的，又是怎麼從相知到相愛。來自不同省份的我們，處於不同院系，能認識的確不容易，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的，我知道自己是個多麼閉塞的人。想不起來卻硬要去想是很痛苦的，不一會兒我就覺得有點大腦缺氧。
～★～☆～★～☆～★～☆～★～☆～★～☆～★～☆～★～☆～★～☆～★～☆～
“你在想什麼？”夜弦問我，同時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發現你目光的焦點又投放到無限遠處了。”
“我在想怎麼跟你講課比較好，是按照課本講還是我的經驗，學的很多東西畢業以後其實一次都沒有用到。”我隨口說道。
“隨你。”
“我先聲明一點，聽我的課不許睡覺，睡着了要接受懲罰。”我十分相信數學課的催眠作用，還記得大學的時候我幾乎每個上午都是在課堂上睡過去的。
“怎麼懲罰？”
“嗯……罰你給我寫封信。”
夜弦上下打量我：“你沒搞錯吧？咱倆住在一起呢，還寫信？”
“對，而且要手寫，不能發電子郵件。”
“OK。你知道我睡眠需求很少的。”夜弦聳了聳肩，毫不在意。的確，夜弦經常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
接下來我不再開玩笑，認真講了起來。從一些統計量的定義到簡單模型，某些常見分佈的擬合方法……
我看見夜弦的眼皮越來越沉，她努力想要睜開，卻逐漸失去了抵抗能力。她改變了聽課姿勢，把頭斜靠在右臂上。終於她還是抵禦不了我的催眠課程，閉上眼睛睡着了。
其實把人講睡了本來應該是件汗顏的事情，我卻有些得意。我恨不得馬上看見夜弦寫給我的信，不論她在裡面寫些什麼。夜弦不知寫過幾百萬的文字，我只是想要幾百個僅僅屬於我的字。
～★～☆～★～☆～★～☆～★～☆～★～☆～★～☆～★～☆～★～☆～★～☆～
次日清晨，我沒有像往常一樣被陽光刺激醒，是真真正正的自然醒。我睜開眼睛，看見的不是灰白色天花板，而是一些文字。再仔細一看，原來那些文字是寫在一張很大的紙板上，那紙板又在三分之一、三分之二處分別折了一下，像一座小房子一樣蓋住了我的臉。正是因爲這樣，纔沒有讓我看見第一縷晨光。
夜弦字寫得很大，並且是用彩筆寫的，我很佩服她能在大清早找到這麼多種顏色的彩筆。
我下意識地把臉轉向左邊，因爲左邊的文字最花哨，基本上寫一個字就換一種顏色，並且用的還是類似於小學生的字體。
“天天說話我還真不知道給你寫信能寫些什麼，爲了增進了解，先說說我的童年吧。小時候我是在山裡長大的，跟着爺爺奶奶。方圓幾十裡也就那一所房子，開窗便能看見玉龍雪山。雖然眼前是白色的世界，我卻覺得我的童年是如此的繽紛絢麗，沒有在那裡生活過的人是無法領會的。我曾經想，是不是有一天我可以遠離塵囂，跟我最愛的人一起迴歸夢想起飛的地方，將一切對繁華俗世的貪戀和慾望埋在山谷裡最大的那株紅豆杉下。我至今記得我把自己當做一匹野馬在山頭草地花海間狂奔的情景，還有屋裡飄出的陣陣誘人的苦茶香氣……那是我心底最私密的一塊淨土，不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便宜你了。”
～★～☆～★～☆～★～☆～★～☆～★～☆～★～☆～★～☆～★～☆～★～☆～
我忍不住一笑，我真沒想到夜弦會寫這樣的一封信。想到夜弦邀請我去她童年生活的地方，我心裡有點美滋滋的，彷彿眼前開闊了起來，我跟她有了更多的可能。我不知道從前夜弦有沒有跟我講述過這些，不過無論如何現在我瞭解了，這是一個很好的新的開始。
我把頭放正，開始看上方的文字。那些字是用深藍色的筆寫的，正是她平日的字跡。
“近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我一直認爲自己是一個很有計劃的人，並且每一步都可以按照計劃走下去。可是那次聚會將我原先的一切計劃打亂，我不知道聚會上遇到你對我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我清楚地知道從那以後我的生活將偏離原先的軌道，越來越遠，並且永遠不會再回去。我很珍惜跟你的共處，我們住在一起卻又各自保留了一定的空間，我覺得這種狀態很好，畢竟每個人都有一些不願任何人觸碰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嗎？你的好奇心實在是太不強了，不瞭解你的人或許會把那當成是一種冷漠，但是我不會，你的想法我懂。如果沒有意外發生，我希望我們可以一直這樣下去。（不要問我意外是什麼，如果說得出的就不叫意外了。）”
其實看完這段話，我想要知道的並不是意外的含義，而是最後那句“希望一直這樣下去”之中的“這樣”到底是怎樣的，僅僅是指永遠在一起還是說想要保持現狀，不再有……愛情？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可是我想她也一定清楚，我是不會把這些疑問對她提出來的。
～★～☆～★～☆～★～☆～★～☆～★～☆～★～☆～★～☆～★～☆～★～☆～
右邊是黑色的文字，可是不知是不是筆沒水了，顏色越來越淡，最終消失。那是三句法語，取自法國童話《比波王子，他的馬比波和波比公主的故事》。
“Ce qui est est,
Ce qui a été est non plus,
Ce qui sera n’est pas encore……”
這不過是三句關於現在、過去、未來最直白的陳述，然而卻令當年七歲的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頓悟。可是七歲的我明白了，現在的我對於同樣的問題卻迷茫了許久。
夜弦並不會法語，我猜測那三句話是我曾經教她的，如今她反過來用它來教我。
夜弦寫這段話的用意不難理解，無非是讓我不要糾結於過去，對未來也不要有過多的期待，把握好現在便是擁有了過去的未來，未來的過去。
於是我也明白，並不是那支筆恰好沒水了，而是夜弦有意等它快沒水的時候才寫的這段話。
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那是鬱結在我心中的一團氣。我忽然不願再像往常一樣去分析夜弦語句背後的深意，此時的我只想腦袋空空……
～★～☆～★～☆～★～☆～★～☆～★～☆～★～☆～★～☆～★～☆～★～☆～
我把那封信捂在臉上許久，這才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我卻還賴在牀上。
我立刻跳起奔入衛生間，用涼水拍臉讓自己徹底清醒。跟從前一樣，我沒有看見期待中的愛心早餐，只有桌子上殘留的一點點麪包屑。我隨便塞了點東西便趕往公司。
一到辦公室門口，我便看見門上貼着一張便箋，是沙慧玲留的：來了給我電話，我找你有點事說。
若是按照平時的習慣，我一定會立刻撥打沙慧玲的電話，可是這次，我忽然想下樓去找她，順便看看夜弦第一天上班的工作情況，或者說是去看看夜弦的工作情況順便找沙慧玲也可以。
雖然跟沙慧玲是在同一個部門，我卻很少去三樓看看。
那是一個面積很大的寫字間，裡面密密麻麻擺放了許多小桌，被一米五高的隔板分開。沙慧玲也是在這個寫字間裡工作，只不過她有一小片相對獨立的空間，是一個磨砂玻璃隔出來的小辦公室。
見我進來，沙慧玲連忙起身，小聲問：“怎麼親自跑下來了？打個電話叫我去就成。”
“嗯，你不是忙得很嗎？我下來可以節省你一點時間。”我嘴上說着，眼睛卻在辦公室裡搜尋着夜弦的身影。
沙慧玲呵呵一笑：“我看我只是沾了個光吧？她在那邊。”沙慧玲微擡下巴，替我指了個方向。
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我果然看見夜弦正在埋頭工作，忽然覺得很安心。
“叫她過來說說話？”沙慧玲用試探的語調問我。
“不了，她不希望公司的人知道我們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