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說着,二人已然來到了湖心亭中,皇上興趣盎然的坐在墊了棉墊的石凳上,目光炯炯的看着衣衣。
感受到皇上熱烈的目光,衣衣有些心跳加速,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已經開始有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不多時,應該就會像霞雲映面一般。衣衣急忙低頭行禮以掩飾此時的悸動:“皇上可否先免了民女的罪過?畢竟是些小女兒家的心事,難免會有些別樣想法,萬一有哪點觸犯了龍顏,還望皇上海涵”
皇上含笑扶了衣衣的手,將她拉起“既讓你講,又怎會怪罪於你,這深宮之中多的是大女人的情懷,卻不知小女兒家的心事又如何?你不必拘於小節,儘管講來。”
衣衣明白皇上所謂的大女人情懷。在這樣一個時代,做爲皇上的女人,必須懂禮守禮,哪怕心中再不願,每個女人在面對皇上時都要表現的一副大度寬容,擁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情懷。更何況,皇上年輕,後宮並不充盈,現在的一後兩妃皆是先皇所定,都乃名門閨秀,即使互相有些什麼嫌隙,也不會在皇上面前表現出來。
想着,衣衣隨着皇上的力道起身,又隨着皇上的牽引坐在了他對面的石凳上。
“今日入宮所見女子名爲青荷,是從小服侍我的貼身丫鬟。除她之外,還有一人名爲青杏。今日見到那青荷過的並不和美,難免憶起往昔時光。本來我入觀音寺爲太后祈福,放衆人歸家,想的是成就美事一樁,讓他們也回家盡孝,日後我……”說着,衣衣羞澀的撇了眼皇上,音量突然小了下去:“日後我若進了宮,也不必讓他們至親分離。可不成想,好心卻做了壞事。”
衣衣接過內侍遞過來的茶水,隨口道了聲謝,因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並未留意那內侍詫異的表情和皇上若有所思的神態。
“青荷自不必多說,雖過的不慎和美,卻守在父母兄弟身邊。可憐的是那青杏。前幾年青杏隨我出府遊玩,偶遇了一名書生,那書生對青杏一見鍾情,立時就要去青杏家裡提親。是青杏說要多陪我兩年,才讓那書生打消了提親的主意。可每日卻對青杏越發的好。我看在眼裡,樂在心上。能順着青杏的意等她兩年,還情義不減,我當時是格外看好那名書生,也格外羨慕那樣的愛情。後來,書生要到外地遊歷,我有些擔心,便想讓青杏歸家,讓他二人成了親一同前去。青杏捨不得我,也對那書生放心的很。二人便開始了鴻雁傳情。青杏每次拿到書信的欣喜,每次等待書信的期待,每次書信未能按時到達時的焦慮,我都看在眼中,卻又感同身受。我不止一次勸她歸家待嫁。青杏卻說等那書生尋一處安樂之所,便過去尋他。青杏從小伴我長大,我從來不知道她有這樣的勇氣敢一人遠赴他鄉。或許是愛情給的她力量。那時的我們天真無慮,憧憬着青杏以後的幸福生活。可就在書生來信告知尋到了那處中意之所後,兩人的書信卻越發的少了。青杏本來興致勃勃的查閱書籍,瞭解那地的人土風情,還頗有毅力的找了來自那地的人學習方言。她說,既要在那裡安家,還是入鄉隨俗的好。此時不能陪在他身邊,就提前做些功課,免得到了一處到累的書生還要額外照顧她。這樣懂事的青杏,這樣聰慧的青杏,想到她即將遠行爲人婦,我心中悵然若失,卻也越發珍惜同她相處的時日。直到我要去觀音寺祈福,才讓她們歸了家。”說到這裡,衣衣心緒有些翻騰,青杏確實是她的貼身丫鬟,確實有過一段良緣,可這故事中的人卻並不是青杏。
“等我從觀音寺回來,卻忘了前塵往事,也忘記了這些身邊的人。後來,因中秋夜宴跳水救人,又感風寒,高燒不退,反而將丟掉的記憶找了回來。當我記起往事的時候,趕緊託人去尋,才得知青荷嫁了人家,而青杏……已然身亡。”
一直專注於衣衣講述中的皇上問道:“爲何會身亡?”
“皇上有所不知,青杏也算是一奇女子,認定了那書生便不再做他想,從他二人相約的那天起,青杏的眼中就再也沒有看過別的男子。那書生遠行,青杏一直等他。她家人多次催促無果,又有我擔着,便沒逼她。可不成想,青杏興致勃勃的暢想未來美好生活的時候,鴻雁卻斷了。書生的書信從每日一封變成了七日一封,後來變成了一月一封,再後來變成了不定時。青杏總是善解人意的替書生考慮。她心疼書生獨處異地,心疼書生爲了二人的生活打拼,她不顧家人的阻撓,將多年的積蓄託人帶給了書生。書生的書信頻繁了兩天,謝她帶去的錢財,解釋時斷時續的書信是因爲忙於置辦二人的新家。可是,滿心歡喜的青杏,最終等到的結果是那書生在異鄉娶了當地名門的小姐。開始時,消息由同鄉帶回,青杏並不相信。她堅信書生的諾言,她堅信書生會對她始終不渝,她堅信美好的生活馬上就到來,她不信別人的謠言。可是,噩夢還是降臨了。書生的親筆信終於到了,信中他寫滿了自己的無奈和期待,他仍深情滿滿的詢問青杏可願前去給他做妾。青杏悲憤之下跳河自殺……”說到這裡,衣衣情緒難以自已。雖是用她人的角度來講述這些事情,可是隻有親身經歷的人才知道那種漫長等待後馬上見到光明的希望是多麼的欣喜,而突如其來的夢想的破碎又是多麼的可悲和絕望。雖已過去了這麼久,雖換了時間和空間,可當時的每一絲情緒就像刻到了骨髓裡一樣深刻。每每回想,都讓她覺得痛到心底,而每一次回想,也都會讓她爲自己的愚蠢和天真後悔到窒息。
就在衣衣沉浸在那種痛徹心扉,悔至骨髓的情緒中無法自拔時,皇上溫和寬厚的手掌落到了衣衣的背上。那麼的溫暖,踏實。衣衣含淚擡眼望向那本應高高在上的皇上。她從皇上的眼中看到了不解,卻也看到了同情。
“爲何她不願前去做妾?既是真心相戀,又爲何會如此在乎名分?那麼多年的等待,那麼多年的相知,難道都敵不過名分二字嗎?”皇上輕柔的爲衣衣擦去臉上的淚水,柔聲問道。
衣衣因回憶往事而冰冷的心,卻因皇上溫厚的手掌和溫和的話語而漸漸回暖。
衣衣略微擦拭了下臉龐,換上了然的笑,說道“皇上有所不知,這世間有一種女子爲愛而生,也會爲愛而死。她們對愛的執着超出了時代的侷限。她們的愛是自私的。在她們的愛情裡,只有唯一。青杏不是在乎名分,而是在乎書生對她的那份愛。在她看來,既然愛了就是唯一。你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你。”說完這些話,衣衣定定的看着皇上,心中小鹿亂撞。她不知道在這樣的時代說出這樣的話算不算驚世駭俗,她也不知道用這樣的方式向一個封建社會的統治者表達愛情的價值觀是不是妥當,可是她就這樣做了,沒有計劃,沒有安排,完全隨心而動。
聽了衣衣的話,皇上仍是溫和的笑着:“這樣的女子聽上去確實可歌可敬,蘇小姐看上去也格外欽佩這樣的女子。可蘇小姐可曾想過,若連性命都沒有了,還談何情愛?若因爲一次的所託非人就自尋短見,這樣的愛還是愛嗎?因爲自己對愛情的佔有慾而去評價其他人的愛情觀是不是不夠公正呢?對愛情忠貞本就是人類最初的本能,可是隨着環境,權勢,情況的變化而隨機應變,纔是一個智者的選擇。堅守本心而適時而動,纔是真正的奇女子。蘇小姐以爲如何?”
衣衣沒想到,高高在上的皇上會跟她如此親近的談論愛情觀,而她也沒想到,一直以來難以解開的心結,竟在皇上寥寥的幾句話中有了鬆動。是啊,堅守本心,適時而動。那男子的選擇在自己的立場看確實可惡,可對於他來說可能卻恰恰是最好的選擇。沒有人規定一定要把愛情放在第一位啊。自己以爲的不一定要強加給別人。爲何不能放棄一次的所託非人另覓真愛?爲何給自己畫地爲牢,苦苦掙扎?爲何?到底是爲何?衣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不能自拔。
皇上靜默無聲的陪着衣衣,細細的端詳着衣衣每一個表情變化,片刻,皇上起身道:“蘇小姐切莫過於悲傷,人死不能復生,逝者已矣,她能有幸服侍你這樣的主子也是她的造化,如今人雖去了,卻有你爲她不值,爲她嘆息,爲她落淚,若她泉下有知,也畢感念你的恩情。”
衣衣因皇上剛剛的一番話心緒打亂,已然忘了身處何地,身伴何人,忽見有人起身說話,這才一驚,出言問道:“什麼?”
皇上一笑,轉身對一內侍吩咐“蘇小姐怕是累了,去擡朕的御攆來,送蘇小姐出宮。”
衣衣猛然驚醒,起身叩拜:“不敢勞煩,衣衣有失儀態還望皇上恕罪。”
“哈哈,你能不懼皇權同我如朋友般交談,我很開心。”皇上心情很好,衣衣機敏的發現,他說的是“我”。“此時雖已深秋,可日頭卻毒,還是坐朕的御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