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延年等了一會兒,發現清任不打算說更多的話,於是再次提高聲調,道:“臣以爲不能這麼算了。不知主上是否記得,這已經是神殿裡的第幾條人命?從四百一十年的豐娘案起,有錄在案的共有十六個人,都是在神殿中迷失方向,然後不明不白地斷了氣。這十六個案子,沒有一個得到了徹底清查,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被殺。懇請主上,查明真兇,還童裡一家明白,還那十六個人一個真相,不要讓後人再遭毒手。”
清任閉目不答。
“主上,請主上明鑑啊。”慶延年道。
“不就是——遇見了秘獸嗎?”清任道。
慶延年鐵青了臉:“秘獸只是巫姑的一面之詞,誰也沒有見過。”
“因爲見過的人都死了啊。”
“這太荒唐了!”慶延年忍不住大聲說。
清任掃了他一眼。慶延年自知失禮,只得閉了嘴,然而臉上仍是繃着。慶後的宮女豐娘因爲私自窺探巫姑的起居而暴死神殿中以後,巫姑做過解釋,說豐娘是看見了一隻“秘獸”。這隻“秘獸”是她在外遊歷期間偶然覓得,法力無邊。只是不能爲生人所見,見之必死。所以圈養在神殿之中,不許任何人靠近,奉勸大家一定要小心。
這種說法聽起來實在太像某種藉口,只有巫姑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真相。大多數人都懷疑,巫姑在神殿中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撞破,殺人滅口。但是清任自然是相信巫姑的,從不主張徹查此事,令人敢怒不敢言。
這些年,慶首輔那邊不斷派高手潛入神殿,要麼就是一無所獲,要麼就當場橫死,竟沒有一人帶回哪怕一星半點的消息。這次這個神箭手童裡,大約也是死於同樣的任務。慶延年可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雙方相持不下,一旁的大司徒也說話了。
“主上,神殿是社稷之根本,是庇佑我青夔國民的地方,如今卻成了兇險的場所。長此以往,恐受神明譴責。”
“受不受神明譴責,”清任道,“巫姑比我們更明白。”
“主上,臣下倒有個主意
,”大司徒竟也不依不饒,“如果秘獸真的這麼可怕,使得神殿成了危害我國子民的地方,不如讓巫姑放了那秘獸算了,不要再養下去了。”
“那是不能的,”清任道,“這個秘獸是巫姑很看重的東西。”
大司徒微微笑了笑:“那麼臣還有一個辦法。既然巫姑她法力無邊,讓她去除了秘獸身上殺人的力量,也可以。既然是她帶回來的獸,她總有辦法馴服,不然她也沒辦法養。”
清任皺眉,正要說什麼,慶首輔又搶上:“也好,請主上降下旨意,令巫姑馴服了獸,牽出來讓大家見過,也好平撫民心。”
“這算什麼?”清任輕聲道。
“——否則難以服衆,只怕將來事情越鬧越大。請主上即刻下旨。”慶延年又跪下了。
清任愕然,慶延年如此說,則是公開的威脅他了,這還是首輔這一兩年來都沒有過的舉動。他微微笑道:“首輔這是做什麼——這是說,我不得不答應了?”
“主上不答應臣的請求,臣只得長跪不起。”慶延年沉聲道。
這一下,清任刷的變了臉色。待要拂袖而去,環視四周,看見大臣們的表情,也都是贊同慶延年的。神殿秘獸,早已是青夔國政治中不大不小的一個死結。因爲清任的壓制,誰都不敢去碰它,但是誰都想要把它解開。因爲很多人相信,解開了這個結,那麼清任一貫信任的巫姑就要倒臺。大祭司一職就有可能回到貴族子弟手裡。怨望積累了多年,這下子齊刷刷的跪下來要求徹查。清任知道這一回,他們是不肯善罷了,一時凝神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只有他知道巫姑的“秘獸”到底是什麼,但他卻根本無能爲力。
雙方正僵持不下,忽然外面進來一個使者,滿頭大汗一身風塵地奔向內監長,附在內監長耳邊說了什麼。內監長一聽,臉色就變了。清任看在眼裡,不由得眉頭一緊,心下已知是什麼事情,忽然就站起身來。
衆人一臉不解地望過來,看見青王撿起一隻老舊烏黑的鐵弓,搭箭上弦,弓如滿月。“嗖”的一聲,桃紅飛濺。落地
一看,箭桿上竟然齊齊地穿上了三隻白熒熒的天羅雀。
人羣譁然。
即使沉寂多年,青王清任依然是青夔國最出色的射手。
內監長卻是再也忍不住,穿過蜂擁而上道賀的人羣,走到王的面前跪下,神情端莊肅穆。
“稟主上,王后她——”
“不必說了,”清任淡淡的止住他,“我這就回宮。”
青王起身出門,並不搭理身後的大臣。人們面面相覷。還在跪求的首輔慶延年,也不得不站起來,頹然地嘆了一聲。
青夔宮楓華苑,瑞瓊堂下,宮女齊刷刷的跪了一地。
小心翼翼地從內堂退出的,是太醫盧旋。他匆匆掃了一眼堂內,發現了夏妃正在堂外守着。兩人交換了下眼神,走到一邊。
“王在裡面?”夏妃輕聲問,低沉柔緩的聲音裡有種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這種篤定讓太醫平靜了些。他點點頭,神情很是茫然:“快了。”
“嗯。”夏妃沒有表情地點點頭。
青王清任站在紗帳之外出神,他不想揭開。帳子裡的人感覺到了他的到來,緩緩叫了一聲:“清任。”
青王有些詫異。很多年沒有人敢於直呼他的名字了,聽見帳子裡那人這般呼喚,倒彷彿這一聲“清任”,是從他自己心底裡浮出來的。
這種感覺使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繡帳中躺着的那個人,枯槁如同一張剪紙。厚厚的錦被下面壓着一隻落葉似的手,腕子上的琉璃彩珠襯得一對失神的眼睛愈發死白——這衰朽而垂死的女子是青夔國當朝王后——慶夫人拂蘭。
拂蘭定定的看着青王清任:“我死之後……”
她死之後怎樣呢?青王暗暗揣摩。經歷了二十年的近似於幽閉的生活,拂蘭一貫聲氣刻薄。她莫不想說,她死之後,王就可以鬆一口氣了。
“休要胡思亂想,”清任安慰道,“日前碧落海的宮使回來,送來生鱟。我親自吩咐太醫院炮製幻生海藥……”
“我已服下,謝王隆恩。”慶夫人閉了閉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