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夔歷四百二十年的隆冬。歲末的春明館籠罩在一片融融的寧靜之中。郢都地處溫暖溼潤的青水中游,少有冬雪,然則這一日卻從早上起,就飄起了綿綿細雪。僕役們把中庭地上的積雪都掃了乾淨,迎接貴客。但枯槁的遠樹和山聳的屋脊,全都蒙了一層薄薄的白。天地間彷彿換上了一個琉璃世界。
盛裝的宮女們在春妃白氏的指點下,折下一枝枝殷紅的梅花,插在玉瓶中。捧到席間,贏得了客人們交口稱讚。白雍容靜坐廊下,嗅着新雪的粉簌簌芳香,遙遠的海疆歲月撲面而來,只是殷紅的梅花所襯映的,卻是一張年華老去的臉。
場中推入了一排排指南車,每一駕車上都有一個精壯武士,而那個金色皮膚的少年站在衆人之間,手執長槍,一身鐵甲在雪中映出耀眼的光芒。細雪落在他修長的睫毛上,又被他不經意抹去。這些細碎的動作,惹得宮娥們紛紛朝他投去豔羨的眼光。
春妃暗暗看了青王一眼。清任坐在她身旁,抿着一碗清茶,淡然得彷彿在等待一場早已爛熟於心的戲碼。
那些指南車一架一架地轉動起來。漫天白雪,卷舞紛飛。隨着機械的蜂鳴,指南車越轉越快,風輪攪動着雪花,如火星般飛舞四濺。場地裡騰起了白色的雪塵,一時間霧濛濛的,難以看不清細節。忽然有人發現,那些輕盈的車架,竟然漸漸離開了地面。
“不好了!”
客人們以爲是風太大,把指南車吹翻了,紛紛呼喊起來。
然而警覺的人立刻閉上了嘴。透過風雪的迷霧,他們看見那些海疆武士一個個面容鎮定,正在嫺熟地操縱着。有細心的人,悄悄地瞥了一眼青王和白定侯,發現他們正恬然自若的交談着。
很快,那些“指南車”升到半空中。爲首一駕車上那個淡金膚色的少年揮了揮旗,於是所有的車一起掉頭,朝着郢都城的方向飛去,一會兒就全部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眼睜睜地看到了這一幕。有人認出來這是神話中的雲浮飛車,但是沒有人敢問,更沒有人敢起身離
開。車走了,他們就像沒看見什麼似的,繼續喝酒,然而心裡都在慶幸被青王召來參加這個宴會。因爲他們知道不來的人,就要倒黴了。
此時郢都城南慶府上,首輔慶延年剛剛用完早飯。因爲春明館宴會,青王取消了早朝,所以慶延年起得很晚。他看着僕人們把未曾動過幾口飯菜撤下,從案几上撿起一本史書。這樣的不宜出行的風雪天氣,烤烤火、讀讀書對於年邁的首輔來說是難得的休息機會。
還沒讀過半頁,就聽見外面院子一陣巨物墜地的噼噼啪啪聲。他擡起頭來,看見一羣全副武裝的武士破門而入,捲進來一陣刺骨的寒風。
慶延年尖着聲音大罵:“你們闖進來幹什麼!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爲首的那個年輕武士冷冷道:“我奉青王之命,前來捉拿首輔慶延年。”
此時掠過慶延年心中的不是驚訝,而是失敗感。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原想暗算青王,但終究晚了一步,功虧一簣。他和他的家族,被這些講着生冷方言的海疆武士,以詭異的異國武器制服了。
“敢問是何罪狀?”慶延年抖了抖袖子,傲然問道。
海若道:“蓄意謀反。”
老首輔不能置信地睜大了雙眼。他死盯着海若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顫抖着枯瘦的身體大聲喝道:“謀反?你們有什麼證據!我是一國首輔,是朝中的重臣,怎容你們如此血口噴人!”
海若漠然,命令身邊的武士立刻拿下首輔。
慶延年忽然發起狂。他像一頭困獸一樣聲嘶力竭的叫喊着,朝門外衝去。武士們愣了愣,他們沒有想過一向端莊傲慢的首輔會有這樣的反應。只有門外的一個人伸出長槍,攔了慶延年一下。老人栽倒在臺階上,昏死過去。他的耳朵下面流出一注鮮血,沾在蒼蒼白髮上,有如雪地裡綻開的紅梅花。
春明館中依然是一片沉寂。大家都已經猜到,此時的郢都城,只怕已經翻天覆地了。但是青王和白希夷還在靜靜地坐着,那麼誰也不敢挪動一下。
風很冷,青王清任猛烈地咳了幾聲。春妃連忙爲他倒上一盞滾熱的茶,清任只是擺擺手。
不知過了多久,一匹快馬闖入了春明館。
彷彿死寂的水面投入一塊巨石,信使的到來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首輔謀反,御林軍已包圍亂黨巢穴。救駕來遲,請王恕罪。”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句話讓包括春妃和白希夷在內的人都大大的吃了一驚:“芸妃被害身亡。”
青王清任不語。杯中的清酒已經被冷風吹起一層薄冰。他抓起酒杯,一飲而盡。
春妃大駭。
清任淡淡道:“回宮再說吧。”
城中的兵亂,立刻傳到了宮廷中。夏妃採藍面色慘白,不停地祈禱,希望青王此次的行動只是針對首輔。她的父親只是個快要退休的庸碌官吏,或者不至於招來滅門之禍?然而,當芸妃的死訊傳來,她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也熄滅了。
夏妃咬了咬嘴脣。她叫來心腹宮女囑託後事,又向身邊跟隨的人一一交待完畢,然後嚴妝一番,才趕往芸妃的紫竹宮。
芸妃慶洛如的死狀很慘。據紫竹宮的宮人說,芸妃早上起來,並無任何異狀,還吩咐侍女爲她沏了一杯“芸鍾”,就是當初夏妃母親的配方。飲下之後,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看見她倒在了地上。衆人把她擡上牀,只見她下身不注地流血,竟是無論如何止不住。等到太醫匆匆趕來,說是小產引起的大出血。方子還沒來得及劃出,芸妃就斷了氣。
夏妃遠遠地望過去,臥房中那張雕龍刻鳳的大牀,被慶洛如的血染透了,紅紅的,好像一隻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
那個早夭少女的遺體,就像一張薄紙一樣在血泊中浸透,湮沒。
夏妃緩緩的在房中踱步。慶洛如用過的那隻杯子還放在桌上,杯中尚有半盞殘茶。夏妃把茶杯端起來嗅了嗅。她本來就精通茶藝,“芸鍾”這一品茶,本來就是她的傑作。只這一聞,她就知道這杯茶水之中有蹊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