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勝利者的“仁慈”
我還是坐在小教堂的臺階上,但身邊的旗本們已經不再用手按在刀柄上,足輕們在四面站成幾行把小廣場圍了個嚴嚴實實,在他們身後太石村的百姓們懷着各種各樣的心情看着眼前的一切,高舉的火把將四周照得有如白晝一般。
一百二十多具屍體被拖到一邊擺成兩排,移動時爲了拼湊那些已經破碎的肢體很是費了一些手腳。原來激戰的廣場中心被鮮血浸潤的土地,依舊溼漉漉、粘呼呼的,上面跪着近兩百名背剪雙手低垂着頭的俘虜。堀秀政正在威風凜凜的訓着話,唯一散佈在四周不停走動着的,就是那些手持太刀躍躍欲試的水木衆。
一個海賊都沒能逃走,他們的腳還沒踩上沙子就被從兩側衝出騎兵用長槍逼了回來。面對可以輕易將自己碾爲齏粉的強大武力,所有海賊都喪失了全部勇氣,即便知道會被處死他們還是放棄了繼續抵抗。
即使我坐得有十幾丈遠還是明顯感到了俘虜們的沮喪,一顆顆低垂着的頭顱說明了他們的悲觀情緒,也許他們認爲全部被處斬將是必然的結果。有這種想法其實並不奇怪,周圍的村民和那些水木衆也是這麼看的。
我並不希望殺人但又必須殺,既然如此就在儘可能低的範圍內儘快地執行吧!離天亮還有大約一個時辰,抓緊時間處理的話,辦完這件事後還能再睡個回籠覺。我叫過後藤又兵衛,對他吩咐了我的安排,想想還有些不足就又補充了兩句。
“是!”他低低地答應了一聲,就跑過去傳達給了堀秀政。
“什麼?!”儘管明知處在衆目睽睽之下不可以失態,可堀秀政還是愣了足有10秒鐘,用眼睛朝我這裡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得到的是我肯定而明確的表示。“你們這些混蛋,罪該萬死的海賊!”他恢復了鎮靜的態度對俘虜們繼續怒斥到。“按照你們的罪行,每個人都應該碎屍萬段!所有的骨頭被野狗啃爛!皮肉讓山裡的烏鴉啄碎!”他說到這裡威嚴地掃視了一圈,隨即話鋒一轉。“但諸星予州殿下是無比仁慈的,儘管你們只是一些十惡不赦的垃圾,他還是想給你們中大多數人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
“什麼?!”這次震驚得是那些海賊,每一顆原本低垂着的頭顱都一下子擡了起來。即便是每天生活在刀尖浪口的人依舊有對生的渴望,而且往往比一般人更強烈,原本以爲必死又看見希望的人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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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大人,請問您手下人員的斬獲如何?”沒有理會衆海賊們的企盼,堀秀政轉過頭去對水木宗六郎問到。
“回報堀大人,並不能讓人十分滿意!”水木宗六郎低頭謙恭地回答道:“……殺敵一人的有21個;殺敵兩人的有12個;殺敵三人的有5個;犬子宗吉殺敵4人、宗家殺敵5人,另外還有17人沒能斬得首級,實在是讓您見笑了!”
“雖然大家作戰都很英勇,但……”堀秀政顯得有些爲難。“沒有首級就不能獲得賞賜,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所有大名都是如此,實在是遺憾得很!”
“是啊!真是遺憾得很……”水木宗六郎也顯得很惋惜。
“看在水木大人一門忠勇,竭誠用事的份上,我這次就破一回例!”堀秀政揮手向着跪在那裡黑壓壓的一大片海賊一劃說道:“從這些人裡挑出17個人來當場斬首,就由那17個沒有戰功的弟兄來親手執行。過後賞賜按照戰場殺敵的一半發給,那也足足有五石白花花的大米呢!”
“嗷!”他說這話時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以至水木衆裡立刻有人發出了興奮的歡呼。幾個已經受了輕傷的人也急忙支起了身子,再次拔出了刀,眼裡充滿渴望。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些海賊,雖然只有17個人還是可能會輪到自己,面對這樣乍喜乍悲的強烈刺激,已經有人的眼睛裡出現了散光的徵兆。
“安靜!”水木宗六郎回首壓住了手下的興奮,又對堀秀政請示道:“謝大人的關照,那就請大人指定人犯吧!”
“這個嘛……”堀秀政再次用眼神在海賊中轉了一圈,只是這次非常慢,非常的仔細,好像是一時拿不定主意,又好像是在認真尋找、分辨着什麼。
緊張刺激提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各人的神情真可謂是千姿百態,不過視死如歸是沒有的,他們不具備那種素質。在生死關頭所有人都本能地打量着周圍的“競爭者”,在心裡衡量着彼此生存的概率,其中幾個人得到了周圍更多目光的關注,就是他們自己也顯得更加心神不安,審視者不用多深的閱歷就能判斷出,他們就是這羣海賊裡的頭目。
“還真是個艱難的抉擇啊……”堀秀政微笑着來回走動,鞋子踏在地上發出一種“嘎、嘎”的聲音,原本這種聲音不能算很響,但此刻卻像是一聲聲踩在每個人的心上。“那就這樣吧!”他終於停住腳步站住了身。“你們自己選出17個將被處死的人,無論是誰、什麼身份,我都不會計較。只要你們中大多數人認爲他們該死,那就可以了,其他人將在執行後被放掉!”
無論是海賊還是水木衆都沒有出聲,只是定定地看着堀秀政,彷彿時間已經靜止了一樣。
“怎麼,沒聽懂嗎?”堀秀政自己反而也顯出了“奇怪”的表情。“我勸你們還是趕快開始吧,說不定一會兒我又要改變主意了!”他忽然詭秘的微笑着說道:“也許搶先發表的意見,會更容易得到其他人支持也說不定哦……”
我翻了一個身,原本想得到的睡眠並沒有如期而至。“可能是最後的場面太刺激了!”我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面對生死的最後時刻,人性的最卑劣一面被暴露無遺,其場面之“華麗”不禁令觀者擊節稱奇!最後17個“倒黴蛋”被上級和同夥們拋了出來,可以看出他們都是最低檔次的嘍囉,不過我並沒有表示新的意見,堀秀政也痛快地履行了諾言。最後在放走海賊們時如果不是強制命令,他們甚至不願帶走同夥的屍體。這次雖然殺人不多,但效果應該不錯,和泉的海患問題應該會大大降低了!
我忽然覺得有些氣悶,剛張開嘴就又閉上了。“一點兒小事就不找他們了!”我鑽出被窩把牀墊拉到門邊,再鑽進去想要繼續睡時,卻聽到由門外傳來低低的交談聲。
“這件事我非常想不明白!”這是石河貞友的聲音。“……爲什麼要把那些海賊的頭目放掉,我一看眼神就發覺那幾個傢伙神色不對了!”
“真是可惜了!”伊木半七馬上接上了話,話語裡充滿了惋惜。“在咱們諸星家來說雖然算不上什麼,可在淡路能動員起三百來人就算是了不起的大家族了!就我看這應該就是淡路水軍十八家之一,說不準他們的家主還會在俘虜裡面。真是應該好好審查一下,要是能捉住一條大魚……”
“可憐哪……真是一羣鼠目寸光的傢伙!”後藤又兵衛對他們的看法不以爲然,聽意思可能還作了些撇嘴、斜眼之類的小動作。“主公明鑑萬里縱橫捭闔,這等高妙的謀略又豈是你們這幾個腦袋能理解得了的!”
“切,你就明白了?!”他的輕視招致了其他幾個一致的不滿。
“雖不中亦不遠矣!”後藤又兵衛的聲音裡充滿了得意。
“賣什麼關子,快說、快說!”聽衆們的熱情被充分調動了起來。
“那我就幫主公教育你們一下!”雖說有些天才但畢竟是十幾歲的少年,後藤又兵衛炫耀着說道:“這次的主公的決定看似輕易饒過這些海賊,但實際上已經是徹底摧毀了他們彼此之間的信任。信任是什麼?是維繫一支軍隊的基礎。統帥不信任部下;足輕不信任統領;所有人都不信任前後左右的戰友,那麼這支軍隊還能剩下什麼呢?”
“啊!”他身邊的幾個人都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這股海賊是一定會散了,背叛同夥拋棄手下的人也不會再爲其他團伙所接受!可你們再想想……”後藤又兵衛又繼續說到,只是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這一百多海賊回到淡路以後,即便是想封鎖消息也不可能,這個實實在在的事情可比什麼謠言都來得震撼。再要是有海賊要來強攻和泉,那麼那些嘍囉們就會想‘這一定是頭目們知道即便被捕住也可以拿我們頂罪,我可不能犯傻往前衝!’你們都明白了吧,這樣的軍隊還怎麼打仗?這種情況如果發展下去,不用我們打淡路十八家就自己崩潰了!”
“主公真是神人啊!”伊木半七由衷的讚歎到。
“此計確實詭異莫測,最關鍵得是主公運用的時機恰到好處!”後藤又兵衛也感慨道:“如果對方是雜賀衆那樣的死硬份子,這條計策未必管用,而用在淡路海賊這樣的烏合之衆身上就是對症下藥了。主公不僅謀略無雙而且閱人入微,確可當得起‘神人’二字!”
外面又是一陣唏噓聲。
“孩子們,你們成長要走的道路還很長!就像我這十幾年來一樣……”我無聲的笑了,向上拉了拉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