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1582)的八月七日,按理暑氣正在悄無聲息地從日本列島退去,可是此時的京都還正在經受着本年度熾熱的最後考驗。我是幸運的,今天最熱的日子一直在東國的山裡,算是又躲過了一次燥熱的折磨。
不知道爲什麼,在盛夏最爲殘酷的那幾個天裡,我就會情不自禁想起前年,那個大旱無雨、驕陽流火的年頭。在那一年裡發生了許多大事,大到影響至今也沒有退盡。
在那一年裡享譽數百年的甲斐源氏名門武田家覆滅了,只留下了武田赤備神話般的傳說,和剛剛成書的《甲陽軍鑑》。同樣是在這一年裡,就在織田信長以他那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氣勢正欲掃淨六合的時候,這位戰國巨人卻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轟然崩塌了,甚至沒有給人留下醞釀情緒的時間,他的覆滅甚至遠遠地超過了崛起的速度,一抹如血殘陽之下留下了一份人人垂涎的遺產。
鬆永久秀這個日本戰國中最大的陰謀家,最爲敏銳的投機分子,進行了一生中最大的一場賭博,在他的一生中,這樣的行爲早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捨棄商人的立場加入三好家;挑動三好三人衆攻殺足利義輝;背棄三好家投入織田信長的懷抱;趁織田信長出兵北陸陰謀叛亂……每一次這樣的行爲都足以使他萬劫不復,但一次又一次的僥倖成功卻使他膽子越來越大,終於在最後一次試圖觸及權力頂峰的賭博中輸掉了一切。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鬆永久秀成就了我,沒有他的倒轉乾坤也不會有今天的諸星政權,至少不可能這麼快。
不過要是細推起來究竟是誰造就了誰,誰又是那第一下扇動的“蝴蝶翅膀”,到了今天已經成了一個說不清楚的問題。
既然想不清楚乾脆就不要想了,反正現在這樣也是不錯,眼看這一個覆蓋整個日本的強大勢力就要形成了。做到了這一步確實也該輕鬆休息一下!確實是“覆蓋”而非“控制”,還有……說不想怎麼又想了?還真是個辛苦勞碌的命!
我現在覺得自己越來越心重了,一點點小事就可能牽出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來,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都會這樣,想一想一些偉大地人晚年情景真是讓我一陣又一陣的心驚。不想了,看一看這箱根山上的蔥鬱景色不是很好麼?
“我真是想不明白,你爲什麼會饒了德川家康那個傢伙!”新八郎又在邊上小聲吭吭唧唧地嘀咕到,同時手中“修羅之怒”揮出擊落了一隻蝴蝶。
“你這個白癡!”我真是有些生氣。這個顱骨裡塞滿了肌肉的傢伙總是來壞我的好心情。他的思維模式比手裡的槍桿還要直,那些很一般的政治問題對他來說就好像測算行星軌跡一樣複雜。“這已經是你今天第十九次提起這個問題了,懲罰德川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根本不用猜我就知道他心裡有事,只怕周圍已經沒有人看不出來了。
“這次東征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居然連一場像樣地仗都沒有打過!”聽我一問他的聲音立刻高了起來,彷彿受到了多麼大的委屈。“東國的這些廢物全都是些膽小鬼,是好是歹總要見一仗纔算是明白。像他們這樣老是躲在老鼠洞裡,哪裡還稱得上是什麼武士。倒是那個本多忠勝勉勉強強還算可以,不過時間太短也不痛快,聽說德川家還有幾個上的了檯面的傢伙。要是能在戰場上……”
“就爲了這麼個理由?你還真是有出息!”雖然早知道他不會有什麼太複雜的願望。但我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
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就此除掉德川家康,但是處在我現今的地位已經不得不反覆權衡得失了,可以說這次德川家康的倒戈是在一個根節上。容不得我不捏着鼻子接受這個結果。
“我自問是瞭解德川家康的,焉知他就沒有仔細研究過我?”望着遠處山谷間一片突然出現,又旋即消失地雲霧,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人生如煙如夢恍若幻境,又有幾個人能夠真正說得清呢!”
“你說什麼?”新八郎以爲我是在回答他剛纔地問題,因而追問到。(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沒有什麼!”我搖了搖頭,說了他也聽不明白。一側臉看見了的義清跟在旁邊默默地聽着,還是抓緊時間教育一些能教育好的人吧!“義清,你說這次放過德川家康是否有些可惜呢?”我問到。
“可惜,非常可惜!”義清聽我問就點了點頭。還有意無意地皺着眉頭咧了咧嘴。“日前父親曾說德川家康蛇蠍之心、豺狼之性,還說此次征伐只怕難以將其誅滅,今日果然應驗了此言。德川降服地事情現在已經傳遍了列國,所有人都在看着父親會怎麼辦,此時父親要是僅憑着一時情緒將他殺了,只怕會造成難以想象的尷尬後果!”
“嗯……大致就是這麼回事!”我沉吟着點了點頭,意思基本上他是領會了。前些天我是和他說過類似的話,他自己又稍微總結了一下。“不過光是一個‘難以想象’可不行,因爲這次難以想象下回就有可能想不到。凡事還是多多想清楚的好!”
“是!”義清答應一聲提馬向前靠了兩步,注意聽我下面的話。
“此次出兵因德川家削減領地而起,那麼此時德川家康降服就大大值得研究!”我擡眼向前面望去,那裡已經出現了葛山城的輪廓,此時我們的隊列走得是一個下坡,可見山谷中衆多的旗幟中有幾面“三葉葵紋”。
“你看德川家康老老實實地等在那裡,可見他對我會作出何種決定已經有了一定把握!”
“哦!”聽我這麼一說,身邊的衆人也都下意識地向前面那一大片中找去。
“既然此事是因德川而起,我自然可以憑此爲理由殺了德川家康,但是事情會因此而結束嗎?我看只怕是會更復雜!”我嘆了一口氣,自覺也感到非常無奈。“如果我殺了德川家康,那麼也就沒有了繼續東征的理由,德川降而獲殺,自然一切罪責都在德川。只要其他大名派出表明態度地使者,我就只得退兵,廣大東國還是北條、上杉這些人的。我花費了這麼多的人力物力卻只是得到如此不堪的一個結果,只怕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望也會一落千丈……”
“想打就繼續打好了?”新八郎沒有忍住,插了句嘴。
“繼續打?哪有那麼輕鬆!”我沒有訓斥他,因爲這是許多人心中共同的疑問。“如果在殺了德川后繼續進兵,那麼則首罪不在德川,尤其是在德川家康向我獻上了箱根通道足柄城之後依舊這樣作,就會在天下大名面前作出一個:諸星不講理由隨意殺伐,視列國大名如草芥的印象!如此不要說關東、東北的大名無人再降,就那些原先已經降服的大名也會再起反心。連地方上一兩個村子地小豪族都對我發出的政令疑神疑鬼,那麼這個天下還要如何治理?”
“哦……”所有人都長嘆一聲,連新八郎都作恍然大悟狀。
“看看吧!那裡就是天下的縮影……”我將手中軍扇一擡,指着那片已經近在咫尺的如雲旗幟。“從來不曾有過僅憑一面旗幟統治天下的先例,幕府的權威往往就在於它能得到從上到下多少大名、豪族的信賴和支持。爲了一個德川家康而令半個天下的人都懷疑我,你們說這種事情我能作嗎?”
“這就是現實,不得不妥協啊!”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前面時,我在心裡暗自地常常嘆息了一聲。
好像在世界範圍內,除了中國外沒有誰真正實現過封建大一統,即便是我所依賴各種新型制度建立起來的這個政權說到底,還是經過稍許改良的層層分封制。遠的就不必說了,僅僅是身邊新八郎和我的關係要如何定位?他的兒子和我繼承人的關係又要如何定位?
現在我更加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的力量是絕對沒有辦法抗衡社會大環境的,那些站立在歷史潮頭的英雄偉人不過是藉助了社會的力量而已!幾乎所有真正激進的改革者都不會有好下場,可見這與理念是否先進並沒有太直接的關係。
“那邊好像是蒲生殿下!”位置靠前的一個侍從突然擡起了手,對着前面喊了一聲。這一聲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在葛山城下與大營接壤的地方聚集了一大羣人。
我一眼就看到了當先的一個人,那個圓圓臉的胖子,不過請你不要想歪了,他最多也就是略顯富態而一點也不見臃腫。這個人和大友宗麟那種表面上的愚蠢絕對不一樣,而是一種極爲憨厚老實的樣子。
“更具有欺騙性了!”我略仰起頭側光打量着這個人,近兩年不見他倒是更多了一種精華內斂的沉靜。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他怎麼會顯得比我還年輕?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可是年及四十比我還大着兩歲的。
“大納言殿下!”一羣人呼啦拉地圍了上來,唯恐在這個時候顯不出自己的激動。我在擺出微笑的同時只是注意着德川家康的舉動,他並沒有急着往前搶卻也沒有被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