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翠樓抖着聲地問佩瓊道:“嚴媽媽,您即說您沒見過您的外甥女兒,那您又憑甚知道是不是她呢?可是您的外甥女兒身上有甚表記?”
佩瓊聽翠樓問得這句,知道事已將成,又將帕子來拭淚道:“我姐姐與我通過信哩,那時她才生下我那可憐的外甥女兒,正是滿心歡喜的時候,寫了信來告訴我,將外甥女兒的外貌細細描摹了回,又道是,孩子左腳踝上有個表記,色做嫣紅,比豆子略大些。以後若是走丟了,憑這個也好認她。我當日還笑她,哪家的女孩子肯給你瞧腳呢!不成想如今倒是真要憑這個表記去尋了。可,哪家的女子肯叫個外人看腳呢!”
翠樓聽着佩瓊絮絮叨叨這番話,身上已抖做一團,直叫一旁的紅柳也害怕起來,待要喝止佩瓊,已叫翠樓緊緊抓了胳膊,顫聲道:“嚴媽媽,那信可在?”
阿嫮即安排下這番計謀,怎麼肯少了信,便是翠樓自家不要看,齊瑱也不是個叫人隨意哄的,必要針具,自是早叫人預備得了。雖是新做,可拿茶水潑染過,又被煙燻了回,瞧着倒是舊日的筆跡。
聽着翠樓索要,佩瓊故意想了想,方回過身去將貼身藏得的信摸了出來,還不待她遞過去,翠樓已一把搶了過去,抖着手打開,匆匆從頭瞧了回,便擡頭向佩瓊看了眼,復又將信看過,這回看得極慢,手上抖得彷彿那薄薄的紙片重愈千斤,臉上先是雪白,轉而赤紅,額角汗水涔涔而下,紅柳看得自家姨娘這個模樣,也是嚇得慌了,待要喝問佩瓊給翠樓瞧得什麼,不想翠樓一手捏着信紙,又用另一隻手扯住了佩瓊的袖子,口脣翕動了回,還不待她開出口來,已在佩瓊懷中暈了。
佩瓊看着翠樓這般模樣,哪得不傷悲,眼中滿含了淚地去托住翠樓的頭道:“我的兒,我可憐的兒啊!”
翠樓這一暈已將紅柳嚇得魂飛天外,不想佩瓊竟是喊起兒來,即驚且怒更恨,直衝到佩瓊面前手一擡在她臉上打了一掌喝罵道:“你這賊婆子,拿甚來哄我們姨娘!還叫我們姨娘兒,就憑你那嘴臉,你也配!你且休走,待我回去稟與老爺知道,老爺必定拿你問罪。”一行說着,一行要將翠樓從佩瓊手上奪回去。
可憐佩瓊與翠樓分別十數年,驟然重逢,可說是失而復得,又看女兒傷心成這模樣,她自是愈加心痛自是將翠樓緊緊抱在懷中,紅柳要來搶人,一時之間哪裡搶得過來。紅柳心上發急,正後悔不該聽了姨娘的話叫這個說話行動詭異的婦人上了車,以至於今日之禍時,就聽着嚶嚀一聲,卻是翠樓自家醒了過來。
原是翠樓叫急痛攻心,這才暈厥,這回子叫佩瓊與紅柳兩下里一扯,也就緩緩醒了過來一想着方纔看過的信與腳踝上那個表記,翠樓連着眼也沒睜開,已哭着道:“姨母!姨母!您是姨母麼?!”
佩瓊聽得翠樓喊姨母,手上忽然失了力氣,叫紅柳將翠樓搶了過去,她也不曉得動作,只呆坐着流淚,心上如刀割一般。
還是翠樓醒過來,心上知道這佩瓊所言多半是實,不然她一五品官兒的姨娘,哄她作甚,再沒好處的!且待她日後恢復從前身份,她也好在人前擡頭做人哩,娟姐兒嬌姐兒她們也有前程。
翠樓計較定了,張着淚眼與紅柳道:“你且出去!”紅柳不意翠樓一醒來就攆她,還要爭辯幾句,說把嚴婆子是個走江湖騙人的,姨娘千萬不能聽了她的話,又勸翠樓將那言婆子拿下搜將她送往知州衙門治罪云云。
不想翠樓忽然把臉皮翻轉,喝道:“我不過叫你出去,你就有這些話來等着我,到底我是姨娘還是你是姨娘?!可見是我平日太縱着你們的緣故,縱得你們都忘了自家身份,還不與我滾出去!”
紅柳原是一片忠心,怕翠樓是個面薄心軟的,叫不知來歷詭異可疑的佩瓊哄騙了去,不想翠樓反將她一番訓斥,羞得站不住腳,臉上赤紅,咬牙忍淚地從房中退出,還不待她出得門,翠樓又喝道:“將門帶上,走開些!”紅柳心上十分委屈,到底不敢不從,回身緩緩將客房的門闔上。
翠樓看着紅柳出去這才與佩瓊道:“您,您所說都是真的麼?”佩瓊看着翠樓忽然發難,心上嘆息一聲,臉上依舊是個傷心模樣,道是:“我哄姨娘作甚呢?我還指望姨娘替我說情,請知州老爺查一查哩,再不會哄姨娘。”
翠樓聽見這句,咬了咬牙,自家在佩瓊身邊坐了,緩緩彎下腰去,先將腳上的繡鞋除了露出雪白的羅襪來,又將束着的褲腿兒一解,方將羅襪脫下,將欺霜賽雪的一隻玉足移到佩瓊面前,將褲腿兒往上推了推,將腳踝露在佩瓊面前,纖細的腳踝上果然有個印記,不過一粒豆子大小,色若胭脂,叫潔白的肌膚一襯,格外醒目。
到底叫人看着了自家裸足,翠樓臉上通紅,含羞道:“我是得過病的人,前塵往事都忘卻了,可這顆印記卻是做不得假的。”佩瓊抖着手去摸翠樓的腳踝,還沒觸着已將手收了回來,側過身去痛哭失聲。
佩瓊與翠樓所說那些,涉及翠樓身世自是假的,可有一樁事卻是半分不假,卻是翠樓腳踝上那枚表記,本是佩瓊與翠樓母女相認的指望。
當年佩瓊叫謝逢春贖買出來,因馬氏兇悍,謝逢春便將她安置在外,過得年餘,佩瓊便生下一女,便是玉娘。不想,玉娘將將滿月,馬氏已知她們母女所在,可憐佩瓊那時纔出了月子,身上又無有多少銀兩,哪裡走得動,又怕馬氏會得打上門來,她自家落在馬氏手上還罷了,可玉娘才滿月哩,落在馬氏手上還能活嗎?只得忍痛求了人將玉娘送往甘露庵寄養。
送玉娘出門時,佩瓊餵了玉娘最後一回奶,又親手與她洗了澡。那時佩瓊摸着玉娘腳踝上的紅記滿心淒涼,只道日後母女相認也有憑記。佩瓊纔將玉娘送走不久,馬氏就闖了過來,若不是謝逢春到得快,佩瓊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馬氏也是四個孩子的母親,自是知道爲人母的心情,故意與佩瓊爲難,竟與謝逢春道是,只消不將玉娘接回,便允她們母女活着,是以就有謝逢春做主將玉娘寄養在甘露庵。佩瓊原也想過帶了玉娘遠走高飛,無如謝逢春待她雖有些兒情分,拿捏得卻緊,佩瓊手上並無多少現銀,便是走出去,又如何立足呢?更何況她如今是謝逢春的妾,若是私自走脫,便是逃妾,馬氏要爲難她,再無人能救她,是以只得勉強忍耐。每月往甘露庵兩回,與甘露庵送些銀兩,又與玉娘說幾句話,連着久留也不能。
待得阿嫮替了玉娘回在謝家,佩瓊雖是認了阿嫮,心上又怎麼不掛念嫡親女兒,不想母女們再相逢,卻要以姨甥相稱,這番心疼,那還了得,只是哭個不休。
翠樓看着佩瓊哭,自家也一般落淚,也不穿鞋襪,把一隻手伸出去拉佩瓊的衣袖,哭訴道:“這些年來,我年年月月想着自家是誰,只是全無線索。待得我有了兒女們,看着他們便想着,我也有父母呢,可不知他們在何處,也不知他們念不念着我,每一想,我心上就痛得厲害。”
佩瓊這才轉回頭,抖了手摸着翠樓的臉道:“我的兒,你無有父母了,他們死的可慘。可憐你一千金萬金的小姐落到與人做妾,我這心上尚且刀割一般,你父母若知道,還不知心疼成甚樣哩。”說了,一把將翠樓抱在懷中放聲大哭。而翠樓會得把鞋襪脫下,自家承認是佩瓊失散的外甥女兒,正是叫那些話打動的,這回聽着佩瓊哭得這樣,自是與佩瓊抱頭痛哭。
又說紅柳叫翠樓攆了出去,一忽兒惱翠樓使不得好歹,叫人幾句話就哄了去,一忽兒又憂心翠樓真叫人騙了,莫說是老爺,便是瑞哥兒也不能答應她哩。到了這時紅柳方後悔起沒叫翠樓的另一個丫鬟銀瓶跟了來,若是有兩個在,架也將翠樓架出來了。
紅柳正憂心焦急之時,忽然聽得屋內傳來啼哭聲,悽悽慘慘,心上更是惶恐:不知那婆子編了甚故事來哄自家耳根軟的姨娘哩!紅柳在屋前轉了兩圈,聽得屋內哭聲始終不止,直叫她聽得也有幾分動容,跺了跺腳,預備着叫翠樓責罰也要破門進去,好將翠樓搭救出來,她正要動作時,就聽着身後有人問道:“紅柳姑娘,姨娘呢?”聽着這話紅柳臉上頓時笑開,轉頭看去,果然是田大壯走了過來,忙上前將田大壯一扯,急急地道:“你快回去與老爺說,姨娘進香時遇着個外鄉婆子,生得如簧巧舌,直將我們姨娘哄得淚落如雨,這會子正關了門說話,不叫我聽哩。請老爺快來,莫叫姨娘被人騙了。”
田大壯倒也是個有心的,聽着紅柳一說,忙答應了轉身就往外去,才走得幾步又回過身來與紅柳道:“你守着門,莫叫那個惡婆娘跑了!我就說她不是個好人哩,那樣大年紀,說話還妖妖夭夭的,也就我們姨娘。”紅柳道:“你囉嗦甚,還不快走。你再拖延了,許真就叫人走脫了。”田大壯忙不迭地應聲,腳下加緊,就奔了出去。
看着田大壯出去,紅柳才鬆了一口氣,暗道:“便是姨娘叫那婆子騙了,左右我已請了老爺來,老爺與大少爺再也不能怪我哩。”頓了頓,心上忽然又埋怨起銀瓶來,道是,“都是銀瓶,知道姨娘花兒繡得好,竟拿着學繡花來奉承姨娘,她服侍着一塊兒來進香,卻要推脫,可是惱人!若是那婆子沒騙着姨娘也就罷了,若是叫她騙成了,看我和不和她罷休。”
紅柳在外轉得一會,忽然聽着裡頭倒是沒了哭聲,心上就是一緊,忙湊近門前傾聽,就聽着裡頭有喁喁語聲,因說話兒聲氣低,卻聽不着兩個說甚。
那門原是虛掩着,裡頭未曾栓上,紅柳心上一急,自失了分寸,屋門向內蕩了進去。紅柳本是靠着門的,這一晃哪裡還站得住,頓時撲了進去,正跌在佩瓊與翠樓腳前。
佩瓊與翠樓兩個正並肩坐了,手拉手兒敘說閒話,一個想知道“自家父母”是何等人物,自家從前十數年又是怎麼個模樣;一個想知道自家女兒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兩個說得正是熱絡之際,紅柳忽然跌了進來,不由得住了口。
還不待翠樓問話,就聽得門外腳步匆匆,佩瓊與翠樓兩個同時往門口看去,卻看着一男子立在門前,眉宇俊秀,白麪微須,身上着着官袍,顯見得是從衙門徑直趕了來的,不是齊瑱又是哪個。